第20章 第20章 睡服 一次不好兩次好……

興寧十年的冬天, 格外難熬。

這年，北淵鐵騎攻破邑，大虞懷帝被俘, 道旁積相枕, 盜匪群，中原幾淪為地獄。蘭京雖暫未波及, 卻趕上了百年難見的嚴寒大雪。

沈府燈火輝煌, 映照漫天鵝大雪, 顯出反常的熱鬧。

六歲的沈荔尚在睡夢中，被人用狐裘裹著輕輕抱上了馬車。

“母親……”

玉人般的小姑娘了眼睛, 看了眼車中清冷華貴的子, 又看了看車外忙忙碌碌搬運行李的仆役, 發出含混的囈語, “天還沒亮呢, 母親要帶阿荔去哪裏呀？”

子的眉眼在影中，用力地將兒擁懷中, 于是錦上那暖而苦的熏香便連同低啞的嗓音一道傳來：“母親帶阿荔去外祖家玩, 好不好？”

“好呀，阿兄也一起去嗎？父親呢？”

“……”

回答的，只有一陣無言的沉默。

“母親！母親心中有氣, 盡管責罰孩兒, 然今夜雪風饕，斷然行不得夜路啊！”

十七歲的沈筠袍跪于車前，雪照亮了那張瑰麗而焦急的年臉龐, “縱使要走，也該待天亮後由叔父的商隊護送出發，萬母親三思！”

“錯不在你, 我罰你作甚？”

王娵輕拍懷中睡的兒，咬放低聲音，“你明知道，我只需你父低頭認個錯。”

“請母親稍等！”

沈筠提裳快步行至廊下，面朝閉的書房門扉再度跪下，懇求道，“父親，求父親勸勸母親吧！求您了！”

大雪紛飛，很快落滿了車駕，然後屋負氣靜坐之人始終未有作。

“要走便走。”

良久，只一道決絕的男音傳來，一字一句道，“今出此門，勿複相見！”

今出此門，勿複相見……

結發十八載，只換來一句“勿複相見”。

車廂的王娵別過臉去，一滴晶瑩的水珠順著臉頰下，凝在抖的下頜上。

但很快恢複冷靜，傲然抹去眼角痕，吩咐那幾十名陪嫁心腹：“既如此，啓程吧。”

雪霽初晴，浩浩的車隊已駛出蘭京城，沿徐州一路向北。

道旁隨可見凍死的骸，白雪為冢，只偶爾出一只僵白的手，或是一片髒兮兮結冰的破布角。

“那是什麽？”

睡醒的沈荔趴在車窗朝外，呼出一團白的熱氣。

“是從北方逃過來的流民。”

王娵一夜未眠，垂睫蓋住眼底的疲青。

“城吏為何不開門，要讓他們躺在雪地裏呢？”

“……”

王娵不再說話，只是擡起溫暖的手掌，輕輕遮住了的眼睛。

“母親，我們要走多久才能至外祖家呢？”

車簾再次放下，卻擋不住沈荔滿心的好奇。

“雪下得這樣大，許要十來日。”

王娵輕聲安，“阿荔勿怕，母親已飛書傳與舅父，他會來接我們。”

那時們誰也沒想到，比舅父更先來臨的，是三百殺人如麻的流寇。

沒人知道燕子嶺的山匪為何會流竄至此，又為何會于這樣惡劣的雪天恰巧撞上沈氏主母的車隊。

縱使是在道上，縱使車隊上懸著令地方豪強也折腰讓道的、繡有南北兩大世家徽標的旗幟，那群窮兇極惡之徒依舊如豺狼般沖了上來。

沈荔自睡夢中驚醒，滿耳都是箭矢釘在車壁上的篤篤聲響，以及男男的慘聲。

鮮一束一束地噴湧，車隊的防圈漸漸小、後退，邊不斷有忠仆與侍衛死去。

失控的馬車撞上山石，于劇烈的顛簸中側翻。

王娵帶著年的兒自車窗爬出，眼見著前是絕路後有追兵，退無可退之際，將兒藏傾覆的車廂下——那裏有一蔽的，車轅與山石形的三角空隙，積雪遮擋，剛巧夠容納一個孩。

“阿荔，快藏好。”

年輕的主母飾淩，胡下上寒的兔絨披風塞隙中，企圖為兒格擋冰雪的刺骨寒冷。

“母親……”

“噓！阿荔，聽著，”

風燈熄滅，王娵于黑暗中喝斷兒的啜泣，低促道：“無論發生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許出聲！不許出來！還有——

“不要相信任何人，記住了嗎？”

沈荔死死捂住小，無聲地點點頭。

侍從們都快死了，山匪搜尋的腳步正在近。

王娵最後深深看了眼隙下兒淚水漣漣的眸子，帶著痛與不舍，以及一個母親絕境中最深沉的意，一抔抔捧起綿厚的積雪，飛速將那隙的口堆砌、填平。

而後深吸一口氣，拾起侍衛上的弓箭，清冷而決然地走那片刀與映的夜中。

噗嗤——

一聲刀刃貫穿皮的悶響傳來，染的刀尖刺破車壁，明晃晃懸在雪冢下的稚眼前。

“終于死了，這婦人真難殺……”

頭頂的車壁傳來一陣吱呀的踩踏聲，伴隨著男人鄙的罵娘聲，“可惜了這張風韻猶存的漂亮小臉，和這價值百金的裳……嘖，綢料都被水泡壞了。”

一陣齷齪的哂笑，有人道：“世家貴嘛，都會學點六藝，擅弓箭也不算什麽。”

“話說，也沒人告訴咱們此次要劫的羊是啊！北王南沈，都不是什麽好惹的……”

“殺都殺了，還廢話恁多作甚？如今世，京的天子都被俘了，還怕什麽門閥世家！”

為首的賊人喝退從屬，狠聲道，“何況有了這十幾車的綾羅珠寶，還怕不能瞞天過海，富貴餘生嗎？”

于是山匪們皆振臂狂歡，三五吆喝著，作麻利地搬運起戰利品來。

釘在車壁上的尖刀被人拔-出，于是濃稠的鮮便順著那條窄淌了下來，一滴一滴，一一，滴在雪堆中那張慘白如紙的小臉上。

腥甜的腥氣順著鼻腔灌中，只能更用力地捂著，蜷著，將淚水和著驚懼咽下。

所有人都在分割戰利品的狂歡，沒人注意到車廂下這個不起眼的小雪堆。

是以那名賊首神放松地扯下面巾，松開領，一腳踹開以擋住車壁的那傲骨錚錚的，拾起地上散落的金釵珠玉把玩起來。

他舉著火把，將沾滿污的車廂照得通明，于是藏在車廂下雪冢中的沈荔便過隙，影影綽綽看到了那只虬結的手臂……

以及手腕上那只展翅飛的燕子刺青。

掠如燕疾，走留皮，大雪覆蓋了滿地殘骸。

沈荔不知那夥匪徒是何時撤離的，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傾覆的車廂下藏了多久，年的神飽殺戮與寒的摧殘，已瀕臨崩潰。

不能出聲，不能出聲，不能出聲不能出聲不能出聲……

不能相信任何人！

不住抖，昏昏沉沉之際，母親的叮囑猶在腦海盤旋，拉出尖銳的嘯聲。

紛的馬蹄聲傳來，有人來了。

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哀嚎響徹天地。

“母親！”

“阿嫂！”

是阿兄去搬了救兵，求叔父的商隊快馬加鞭帶他前來追回母親，縱使不能讓母親消氣，至要護住與妹妹的安危。

可是，他們終究來晚了半日。

滿地慘狀，見之無不哀慟。商隊的健仆與護衛俱是紅著眼一遍遍辨認，收拾殘骸，扶正馬車……

忽然，一聲驚呼傳來。

扶正的馬車殘骸下，出了一張雙目閉的、如般蜷在雪窩鬥篷間的慘白小臉。

沈荔費力擡起沉重的眼皮，一線模糊的視野裏，是阿兄和叔父跌跌撞撞奔來的影。

母親的被運回沈府時，父親沈靜庭沒有說話，神甚至有些遲緩呆滯。

那個頎長昳麗的清貴青年只是緩步向前，出冷白若雪的一只手，輕輕掀開上罩著的白布。

而後，目就此凍結。

他的瓣數番抖，比聲音更先湧出的，是一口紅霧般噴出的鮮。

“父親！”

披麻孝服的沈筠及時向前攙住了他，繼而又是一鮮紅噴出，將白布染了個紅。

沈筠很難形容父親那時的神，無措，痛苦，以及如墜深淵的悔恨……

是以盡管恨他的固執決絕，卻也只能拿出孝子的懇切，流著淚哽聲道：“母親已去，還請父親保重！”

“扶我更，開私庫，備弓劍。”

這個文弱了半生的男人巍巍撐著膝蓋站起，用帶的嗬嗬氣音道，“即刻招募豪傑，集結府兵，隨我……平山匪！”

沈府一片混。

白雪還未消融，便又疊上了另一番凄涼的喪白。

然這片混與沈荔無關了。

終日封閉于沉默的繭殼裏，流淌的鮮帶走了母親的生命，也剝奪了的聲音。

沈家花費重金請了不名醫，皆是搖頭而歸。他們說的嚨并無問題，乃是經歷重大刺激與創傷後留下的後癥，好與不好都很難說……

那是沈荔第一次發病。

自那以後，再見不得殺戮與腥，一旦勾起舊疾，便會呼吸困難喪失開口說話的能力。

沈家一直護如珍寶，便也將這個藏得很好，卻不料十來年的相安無事，終在這場林刺殺中功虧一簣。

……

沈荔的意識再次回籠時，已置營帳之中。

天將明，于折屏上投下一層薄霜之。

屏風外一盞孤燈，映出沈筠略帶疲憊的影，但他仍坐得端正直，正與須發皆白的老太醫商討藥方。

“……既是舊時創傷激發的心病，還需心藥來醫。”

老太醫捋著胡須，一臉肅然地分析，“以黃芪、人參補氣，茯苓、酸棗仁、五味子安神，再輔以當歸、桂與大棗養，三管齊下，以溫酒送服，理氣化瘀，或可加速王妃痊愈。”

“舍妹質特殊，不能飲酒，故而從前都是以姜湯送服。”

“姜湯亦可，雖說發熱散邪之效不如藥酒迅猛，但也不失為替補之法。”

太醫謹慎地記下病患的忌，隨即道：“不知王妃往日所服的舊方何在？可否容老朽一觀？”

沈筠提筆潤墨，寫下一副藥方予太醫，繼而接過商靈擰幹遞來帕子，朝間走來。

對上沈荔清潤安靜的視線，他眸微亮，隨即提裳快步走來，坐于榻沿道：“阿荔醒了？快躺下，可有不舒服之？”

沈荔按了按因發熱而昏沉的腦袋，遲鈍地，無聲地張了張。

意識到自己說不出話來，便複又合攏了瓣，只輕輕眨了眨那烏潤的眼睛看人。

兄妹同心，沈筠自然知道想問什麽。

無非是為何不在郡王氈帳中，而是回到了沈氏的營帳？是不是蕭燃和長公主們出事了？

“刺客已然盡數殲滅，長公主負有輕傷，不過并不嚴重。”

見妹妹沉靜地眨了眨眼睫，沈筠難掩心疼，將那條冷水浸過的帕子輕輕覆于潔的額上，輕嘆道，“那個人也沒事……不過他麾下人并不擅照料病患，而你的舊疾又因他而起，我不願他來擾你清淨。”

而丹郡王或許有愧，又許是忙著理善後，竟然沒有開口阻攔，便任由他將妹妹接回了更為舒適安全的沈氏氈帳。

見危機已除，沈荔懸著的心終得放下。

至于這場驚濤駭浪之下究竟還藏著怎樣的與暗流，已無力深究，也不想去深究。

但沈筠不同，為世族之首兼天子近臣，許多事他不能裝作沒看見。

他將太醫改良過的藥方予侍從去煎藥，又親自將那名熬了一宿的老太醫送出氈帳，便見二十丈開外的溪畔草坡上立著一人一馬。

此時剛過卯初，公卿近臣們懾于昨夜的變故，皆各懷心思地安守營帳中，唯有軍與虎威軍的親衛舉著火把在四巡邏。

故而那道孤馭馬立于坡上的紫倩影，便在天際熹微的晨中顯得格外蒼茫醒目。

沈筠迎著的晨風緩步走了過去，寬博帶勒出青年矜貴直的士人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