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冊封

這會兒了秋, 天氣卻沒涼下來，秋老虎大展神威，將紫城裏的青石板都烤得燙腳。

正是一日中最熱的午時, 胤祺走進翊坤宮的宮門, 宮靜悄悄的，烈日下連個人影也不見，他醒歪坐在門檻上打瞌睡的太監, 問道：“娘娘歇了麽？”

那太監連忙幹角的口水，笑著給胤祺打千請安，道：“奴才給五爺請安！沒呢！郭絡羅貴人、萬琉哈答應正在東廂陪娘娘打牌呢！”

胤祺點點頭。郭絡羅貴人是宜妃的庶出妹妹, 自打進宮就依附姐姐住在翊坤宮，萬琉哈答應也是康熙二十三年選秀進宮，就被分到翊坤宮偏殿居住的明人，膝下養了十二阿哥，這些人胤祺都是常見的，便沒再說什麽, 穿過正殿前廳，又繞過長廊, 便能聽見額娘爽利的說笑聲了。

胤祺便循著那聲音邁進了東廂房, 果然, 只見屋子裏擺著四四方方的牌桌，郭絡羅貴人、萬琉哈答應還有一個湊角的宮都陪著宜妃打馬吊。

周圍伺候的宮太監見了他進來，連忙三三兩兩地跪下請安, 兩個庶母也連忙丟下牌, 站起來向胤祺問好。

“老五來了。”宜妃正好剛胡了一把, 兒子來了便不想打了，讓郭絡羅貴人和萬琉哈答應去偏廳喝茶, 順便替查查老九那野猴子在做什麽，“半日沒聽見他鬧了，也不知在搗鼓什麽呢！勞你們幫著過去瞧一眼，昨個這小子把我那胭脂水全拿來嚯嚯了，還說等他琢磨出新，就跟我要一千兩本金出去開個脂鋪子，可把我氣得倒仰！”

郭絡羅貴人一邊起，一邊掩而笑：“九阿哥真像咱郭絡羅氏的孩子。”

郭絡羅氏掌管盛京的皇莊、牧場，自然各個都是做生意的好手，他們家的孩子個個過了周歲就開始學算盤、算學，過了十歲就開始跟著長輩們四走貨了！

胤祺聽了就在一邊尷尬撓頭：那他算什麽？他生得笨就不是額娘生的孩子啦？　　怪不得他這位姨母向來不得寵，這說起話來多得罪人啊！

兩個庶母走了，伺候的人也趕了出去，宜妃便著團扇款款起，坐到涼榻上，沖胤祺輕輕揮了揮扇子：“老五，你過來。”

胤祺悶悶地走上前。

宜妃拿扇子打了他一下：“做這死樣子，咱們憨人有憨人的福氣！你之前關著門讀了好幾日書，萬歲爺不是也誇你有進益？以後就要婚了，可得再穩重些。”

胤祺聽得不著頭腦，他與魯直憨厚的皇太後一模一樣，向來不大會打機鋒，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額娘我過來做什麽？”

宜妃雖然生了好幾個孩子，如今年紀也大了，卻仍有當年那一嗔一癡人心魂的貌，斜昵了胤祺一眼，眼波流轉出幾分明：“萬歲爺預備修太和殿的事，你知不知道？”

胤祺茫然：“不知道啊？”

宜妃恨鐵不鋼，那扇子都快上他鼻頭了，冷哼道：“這樣好又有油水的差事就屬你不知道！萬歲爺讓太子爺統領這樁差事，再找幾個兄弟各自領一塊兒活和工部一塊兒督辦！你過兩年就要大婚了，不趁著媳婦還沒過門從差事裏多撈點好，難不婚後還想靠本宮接濟不？”

胤祺就怪道：“可是額娘您之前不是讓我到毓慶宮走嗎？”

宜妃一噎，差點被他氣死，擡起扇子來就猛扇傻兒子那豬腦袋——之前不也怕康熙爺因“空馬餉”案惱了太子麽？萬一有什麽懲，這個長個不長腦子的傻兒子別被牽連了，自然想法子讓他避嫌，誰知這家夥竟是個不會轉彎的直腸子！如今萬歲爺明顯又要給太子臉面嘛，還麻兮兮拉著太子和皇孫的手送到乾清宮殿外，不就是為了做給給各宮院看的麽？皇上就是要告訴所有人，太子仍然簡在帝心！

且不說別的，就為了修繕宮殿的各種油水好也該去一腳啊！要不是老九實在太小又不著調，都想跟大阿哥把老八推到前頭似的，將老九也推上去！

惠妃和大阿哥前陣子特意去乾清宮獻殷勤，就是為八阿哥也求了這機會！弄得原本正看大阿哥不順眼的萬歲爺都用一種新目將大阿哥看了又看。

這樣友兄弟、夾子尾做人的大阿哥的確見。

上個月，萬歲爺將“空馬餉”案的折子發還後，就在朝堂上公布了置結果：罰尚之傑一年俸祿，革去索爾和上駟院管事務大臣一職，貶為筆式……太子安然無恙，淩普安然無恙，尚之傑安然無恙，倒黴的居然是惠妃一系！

這就算了，後來明珠在朝堂上也被萬歲爺找了個“做事拖延”的莫須有罪名大罵特罵，罵得明珠都回家思過了！

那會兒，宜妃聽說後立刻就著口坐在椅子裏大氣了，幸好之前沒昏了頭做那落井下石之事，只是讓胤祺回家讀書，且看萬歲爺護著太子爺護得多啊！

就差沒明擺著說：你們給朕豎起耳朵聽著，太子只有朕能欺負，別人都不行！

隨後立刻同意了太子為侍妾程氏請封側福晉的要求，還對太子屢次誇獎、多有恩賞。太子在去年萬歲爺親征葛尓丹短暫監國之後，萬歲爺便不再帶著太子上朝旁聽政務了，這樣的形也有大半年了，結果前陣子又開始讓太子跟著他起早貪黑理朝政大事了。

太子又了他皇阿瑪的部掛件，宮裏風向也為之一變。

誰知，進了十月卻聽說石文柄進京途中病逝。

萬歲爺得了消息以後，一方面破例讓石文柄長子趕襲爵，一方面又重新把那撂牌子的秀冊子找出來，臨時又給太子新賞了兩個格格，最後還忙不疊給太子找了“修繕太和殿”這樣有面有油水的差事好生安他那千瘡百孔的心。

但這也掩飾不了石家面上的事實，整個家族最重要的兩代頂梁柱接連逝世，那是多可怕的事啊！太子妃要守孝，婚期就得推遲，而石文柄和兩個兒子，之前就因祖父石華善過世丁憂在家，如今上個孝期將將過去，石文柄一死，太子妃兩個兄弟又得丁憂三年！這就是整整六年啊！

本來在京中就沒什麽人，連續六年的守孝把下一代的前程也全幹了……宜妃這樣不相幹的人都為太子心疼了：他這個太子怎麽能這麽倒黴啊？石文柄要是再早死一點，冊封太子妃的旨意還沒下，說不定皇上還有後悔的餘地，現在卻已頒告天下，讓全天下人都知曉了，這就是悔斷腸子也沒法改了。

當然也不可能更改，萬歲爺怎麽可能承認是他的錯？

且不管太子的事兒，這修太和殿的功勞和油水還是可以爭取的，萬歲爺的心思誰也猜不，胤祺與太子這麽不遠不近地觀著也好。

宜妃不打算為這事兒出面去求康熙，就讓胤祺自己尋太子去說這樣才顯得親近，挲著胤祺那寬大的腦門：“額娘都算好了，老四素來和太子親厚，這裏頭肯定有他一份，老八是你皇阿瑪同意去撈一把的，太和殿那麽大，再加你一個也不多，趁現在天還早，你現在就遞牌子去毓慶宮，知道吧，可別被老三搶了先！”

幸好三阿哥也出宮了，榮妃最近生了場病，沒力替兒子謀劃，反正兒子還有個修律歷的活，想來有點清高不稀罕也有的，總之的傻兒子老五終于能近水樓臺先得月了！

“快去快去！”宜妃開始趕人了，那扇子拍在兒子屁上，拍得老五憤死到躲，“就學老大替老八謀這差事的說辭，就說你也過得十分拮據，怕以後大婚被媳婦瞧不起……等等！還是別在太子面前提這勞什子媳婦的事兒，就說你那劉格格也有了孕，怕以後家裏丁口多了養不過來……”

老八能這樣說，是因為他確實過得有些拮據，畢竟生母衛貴人出辛者庫罪奴，他又不得皇阿瑪寵……而郭絡羅氏如此豪富，宜妃位列四妃之二，他又自小養在皇太後膝下，什麽時候手頭短過銀子，這讓他怎麽說得出口啊！

說他窮的揭不開鍋媳婦兒子都養不起，太子爺恐怕會被他笑死吧！

胤祺不敢頂撞額娘，只好滿頭大汗地答應了，出了翊坤宮就準備自己再想個由頭。不如就說他最近閑得屁長草，想尋個差事？雖說不大好聽，但聽著還比較靠譜呢！

胤祺便又頂著秋天午後最辣的日頭，往毓慶宮趕去。

另一頭，乾清宮裏。

康熙用手撐著額頭，擰著眉頭坐在龍椅上閉目養神。

對于太子的婚事，他現在的確很有幾分煩惱和後悔，誰知道那石文柄一介武將子那麽弱？送兒上京備嫁都能染病去世？太荒唐了吧！這上哪兒說理去啊！

本來欽天監都看好了吉日，禮部、務府也在趕制太子大婚所需要的東西，誰知太子妃家裏一出變故，所有事都得跟著變。這些都還是小節了，康熙可真沒想到石家能變這樣，有石文柄在，石家好歹還是個中等世家，大不了回來給石文柄稍微升升升升爵配太子也能說得過去，現在他一死，就顯得這門婚事他這個當阿瑪的故意苛待太子似的。

康熙就很煩躁。天家最大，他可以下旨押著太子妃如期大婚，但人家重孝在，就算大婚以後又能幹什麽？

還是別給保添堵了。

守孝三年，保就得康熙三十四年才能大婚，那會兒他都二十一歲了。

康熙長嘆一口氣，睜開雙眼就見梁九功彎著腰進來，笑道：“皇上賞給太子的兩道朝鮮菜，太子爺用得極好，說晚上也帶四阿哥、五阿哥一塊兒弄兩道新鮮菜過來給您嘗嘗。”

“太子素來孝順。”康熙眉目愁緒好似冰雪消融，幸好保對這事兒從無怨懟，甚至還出言寬他這個當阿瑪的，說凡事要朝好的一面看，福禍相依，焉知太子妃家經歷了這些劫難，幾個石家子弟不會發憤圖強再創石家輝煌呢？

如今這孩子日裏帶著幾個弟弟讀書、當差，還知道將功勞分潤給弟弟們，讓他們積攢些“政績”在，以後開府出去好得個好爵位——康熙聽到太子這麽說以後，心裏真是十分震，對太子也越發和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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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裏，門上的小太監將胤祺引薦時，乾清宮給太子送菜的太監才剛剛走，胤祺一眼就看見太子和老四坐在西廂，溫了一壺果子酒，擺著膳桌在吃午點。

膳桌上是康熙命人送來的兩道番邦菜——李朝鮮的使臣貢上來的江米飯、辣白菜年糕湯，另外兩道是程婉蘊做的蘿蔔幹煎蛋、豆沙餡小狗餑餑。

午點不是正經餐，胤礽也就只了幾樣菜，如今“空馬餉”案剛了結，皇阿瑪沒計較淩普貪污，他卻要更加簡樸才是，因此今兒和老四議事議到中午，也就要了這幾樣菜。

很明顯，那小狗餑餑是程婉蘊做給阿克墩和額林珠吃的，結果被他們的阿瑪截了胡。

胤礽見胤祺一頭汗，笑道：“怎麽走得這樣急，大老遠就聞著味了不曾？”

何保忠已經搬來椅子請他落座，又讓人加了碗筷，胤祺坐到胤禛下首，拿起筷子就憨憨一笑：“二哥，我這趟來有事求您。”

胤礽跟著一笑，拿勺子給胤祺先添了一碗年糕湯：“我知道，你想參與修繕太和殿的差事是不是？這不必說求，我連十一歲的老八都帶上了，怎麽會不帶上你？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人來找你的！要不是老七弱多病得養著勞累不得，不然我也得帶上，你們都漸漸大了，以後總是要出宮建府的，這裏頭的難……二哥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