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一聲不吭。
束慎徽豈會看不出來,他心里還是不服氣,一笑,“你還不服?想說什麼,盡管說。”
“這可是你我說的!”束戩小聲嘟囔,“我就不信了,難道大魏就只姜祖一個人能打仗,三皇叔你要這麼籠絡他……”
“是,大魏以武立國,能領兵打仗之人,原本多如繁星。我記得你皇祖父圣武皇帝最后封功的那一次,是一等公,便封了不下十人,然而短短不過十來年,當中大多的昔日功臣,這些年,或耽于樂,武功廢弛,或居功自傲,難當大用。”
“戩兒,北狄在這幾十年間,卻出了一位雄主之王,仿中原立國稱帝不講,又挾早年奪取北方諸州之勢,控弦號稱百萬,縱然有所夸大,但國戰力之強,前所未有。不但如此,國中幾名王子也非庸才,其中一名王子,名熾舒,更非常人,引漢人投效,青木原一戰后,便由此人坐鎮燕朔之地,尊號南王。想奪回我大魏的北方門戶,將來最后之決戰,乃國戰,艱難之程度,或將超過當年你皇祖父的那些征伐。不是將猛不畏死便能所向披靡。領軍之人,須有運籌帷幄舉重若輕之能。放眼如今之朝廷,日后最適合當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人,便是姜祖。”
帝起先一臉不服,漸漸地,凝注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束慎徽略略沉,繼續道,“還有件事,先前還沒來得及和你講,正打算近日告訴你的。姜祖早年初行伍,是高王部下,得過他的提拔,高王一直想要將他收為己用。這也是此番我求婚之舉令他如此沉不住氣的原因。這就罷了,就在幾個月前,王還暗中遣人去見了姜祖……”
遠的角落里,掉落的蛛兒在漫如經海的架上爬,想回它辛苦吐結的網上,卻是漫無目的,在原地焦急打轉了片刻,又胡爬上近旁的一扇槅窗。
帝吃了一驚,“什麼?竟有如此之事?難道姜祖也和他們是一伙的?”
束慎徽搖頭,“姜祖其人,行事保守而謹慎,這幾年大約也看出高王日益膨脹,應當是懼怕惹禍上,據我所知,并無主往來。這回王使者和他到底說了什麼,不得而知。但以我的推測,必是勸他提防功高震主,意拉攏。姜祖應當沒有答應,不過,就此事,他也未曾上報朝廷。以他之歷練,時至今日,不可能看不出高王和王之流的意圖。”
帝大怒,“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樣,企圖墻頭騎坐,觀而?”
束慎徽神凝重,“他出于念舊,瞞不報,也是有可能的。不過,也不能不防。”
“便如你方才所言,這種時刻,必然要顯朝廷對他的恩信。自古,聯姻便是兩姓好之捷徑,皇家恩信于臣子,亦概莫如此。將來會是如何再論,至今日,我是借此向他傳遞態度,只要他一心向著朝廷,朝廷和陛下你,對他寄予厚,絕無惡意。為表鄭重,這回代我去求親的還是你皇伯祖。我早年巡邊,和姜祖過幾日,雖時間不長,但也看得出來,是個有識之人,料他能夠會我此舉的個中之意,做出他當有的反應。那也是我期待的。”
“可是人心隔肚皮,倘若他萬一也和那些人一樣存有二心,意圖作壁上觀…”帝停住。
束慎徽淡淡一笑,“這就是高王必死的原因了。敲山震虎,讓長久以來的搖擺之人明白,及時糾錯,時猶未晚。”
“為什麼要給那些搖擺之人以機會?為什麼不趁機殺,以絕后患!”帝恨恨地道。
“戩兒你記住,世上最難掌控者,便是人心。”
“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如此,整一海,整齊萬民。這話你讀過吧?”他看向帝。
束戩應:“禮書之言。”
束慎徽點頭:“不錯!”
“一個君主,在他之下,固然有誓死效忠之人,但也永遠會有搖擺之人的存在。這樣的人是殺不完的。即便是昔日圣武皇帝一朝,你以為就沒有?不過是懾于圣武皇帝君威,不敢心存二念罷了。為君主,你現在要做的,便是悉朝政,慢慢立威,當有朝一日,你的君威足夠強大,那時你便盡可驅策,恩威并施,令所有人都為你所用,包括昔日的搖擺之人。”
“這回我求娶姜祖之,除了向他示好,還有一點用意。人人都知他是高王舊部,早年往不淺,現在高王倒了,暗中大約不知多雙眼睛在看著他。他卻非但沒有到牽連,反而更得朝廷重。這是在向所有人遞送朝廷態度,只要不是首惡,往后效忠朝廷,既往不咎。戩兒你懂了嗎?”
帝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三皇叔,你講書,可比丁太傅講得有意思多了!我一聽他說話,我就想睡覺!”
“丁太傅的學識造詣,遠勝于我,你不可造次!”
“是,知道了。”帝老老實實應了一句,又看向束慎徽,神猶猶豫豫,終于,仿佛下定了什麼艱難決心似的,一咬牙,用悲壯的表說道:“三皇叔,倘若一定要娶姜家之,那也不一定非要你娶!我也可以!我娶便是!”
束慎徽大概沒想到會從他口里冒出這樣的話,驚訝,打量了他一眼,“你?你方才不是對那位將軍百般瞧不上嗎?”
束戩漲紅了臉,“三皇叔,你別以為我還小,我什麼都知道!方才走出去的溫家郎,你二人分明投意合!必是知曉了你要娶姜家,才那麼傷心,我知道,三皇叔你心里一定也不好——”
他猛地起膛,滿臉就義般的凜然之,“三皇叔你完全是為了大魏,為了朝廷,才決意做如此之取舍!既然如此,我是皇帝!這般犧牲是我為大魏君主的本分,不該由三皇叔你來承擔!你為我,已經夠勞心勞力了!”
他一頓,“倘若因我還小,不能即刻婚,可以先定下婚事,待我年之時,再行婚禮儀式,意思豈不是一樣?”
聽到如此的話從侄兒口中說出,著他出的決絕表,束慎徽忽然生出些忍俊不之,但很快,心下更多的,卻是油然而起的。
帝格飛揚,厭惡拘束,常令束慎徽顧慮,也不知他何日方能穩重下來,真正明白,帝王在無上權力和榮的同時,雙肩需承擔的同樣無上的責任。而此刻,自他口中說出的話,雖仍不了稚氣,但也足見他的心意了。
他便道,“戩兒,你聽好了。第一,這件婚事于我,絕非犧牲,乃我之所謀。第二,我與年紀更相匹配,日后自有更合適你的子。”
“可是三皇叔,你和溫家郎亦是天造地設般的佳偶!我真的不忍心令你和心子就這樣生離——”
“戩兒!”
束慎徽再次了他一聲,打斷他話,頓了一頓,道:“我與只是因太傅的緣故,從小認識,較旁人多幾分淵源罷了,此外無任何深。似這種毀人孩清譽的話,你往后再不要提!”
帝顯然不信他這解釋,小聲嘀咕,“……又不是我說的,外頭人都這麼傳,說至今未嫁,就是在等三皇叔你……”
束慎徽蹙眉,帝有眼力見,立刻閉了。
“戩兒你記住了,”束慎徽神鄭重,“姜大將軍是我大魏名將,至于其,我雖未曾見過面,但絕非一般人可比,容不得輕慢。你如何待我,往后便需如何待,不許你心存半分不敬。”
“知道了……”帝含含糊糊應了一句。
束慎徽抬眼日影,“差不多了,我該回城,你也要回宮了。走吧。”
好容易才走,這就回去了,束戩滿心不愿,卻也明白,今日況特殊,上午出了如此的大事,現在皇城各關鍵有司雖都在掌握之中,但三皇叔確實是要回去了。
正磨磨蹭蹭,外頭匆匆沖過來了一行人,打頭正是劉向,后頭跟著衛。
劉向一眼看到了帝,果然是和攝政王在一起,長長松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先便下跪請罪:“微臣護駕不力,請陛下和攝政王恕罪!”
原來,方才他追上了輿駕,帝下車出恭,回來上車,行了一段路,他留意到車駕外步行隨駕的小侍竟了一個,聯想到帝從前的一些跳舉,心里便起了疑慮,于是上去到了車旁,尋了個借口,和車里試探應答,里頭卻長久無聲,他心知不對,停駕,開門,果然不見了帝,車里只跪著那個套著冕服面無人瑟瑟發抖的小侍。
這下同行的諸王百炸了鍋,議論紛紛。劉向稟了前頭的蘭太后,太后這才知道兒子中途走了,又氣又怒,當場便命斬了那個膽敢僭越的小侍,劉向進言勸阻,稱今日太后壽誕,不宜見,那小侍這才撿回來一條命。他便命人先護送太后回宮,自己匆匆回來尋找。
帝人雖沒事了,但一個上午,自己竟接連兩次重大失職,劉向此刻的心,可想而知。
好在攝政王似乎并未責怪,只在聽到蘭太后要怒殺那小侍時,看了帝一眼。
帝低頭。
“陛下,請回城吧。”攝政王恭聲請道。
束戩這回不敢再拖延了,怏怏邁步,當先出門檻。待攝政王次位而去,劉向急忙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帶著手下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遠去,伴著腳步之聲漸漸消失,耳畔悄然。
秋風自南窗掠過,一片黃葉飄飄,寂寞落地。
閣樓那暗僻的西北角落里,蛛兒努力往上,終于又從槅窗爬回到了方才斷跌落的經架頂端,奈何斷在半空隨風拂,蛛兒一次次企圖攀夠,又一次次地抓空,如此反復,竟有不死不休之勢。
忽然,一只手探來,停在了小蟲之旁,靜待這小蟲爬上了指端,舉起,輕輕放在斷之緣。
那小蟲得了機會,立刻抱住,沿著蛛飛快往上,終于回到網中,坐定,片刻也不得歇,又繼續忙忙碌碌,吐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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