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從錢唐縣城趕回陳家塢時，天已暮，兩戶佃客拖兒帶一共七口人已在九曜山北麓的農舍安置好，另有一老一跟著來福進了塢堡，老的獨臂，臉部傷疤縱橫，的年約十二、三歲，卻高大如年男子。

來福心很沉重，但之小郎君待的事他都一件件辦妥，絕不懈怠。

陳母李氏正帶著宗之和潤兒倚著三樓欄桿朝北眺，盼著陳之歸來，等了好久都沒見人影，日已西下，倦鳥歸林，眼睛都看酸了，但總想著也許下一刻，小冠葛衫的之就會從那排柳林後轉出，朝塢堡大步走來，所以就等了又等，卻看到來福帶著兩個面生人回來，下樓去問知究竟，便道：「也好，就留下吧。」問那獨臂老者姓名，說是荊奴，那年才十二歲，名冉盛。

來福沒看到陳之，便問陳母李氏，陳母李氏蹙眉道：「跟著一個皂袍道人去寶石山了，到現在還沒回來，真讓老婦擔心。」

來福有事急著要向陳之說，顧不得一日奔波的疲勞，說道：「主母放心，來福這就去接小郎君，說不定很快就遇上了。」

年冉盛在陳家塢只認得來福，便說也要跟去，獨臂老頭荊奴似乎唯冉盛馬首是瞻，冉盛要跟去，他自然也要跟去。

來福便去廚下取了三竹筒水，十來個麥餅，與冉盛、荊奴三人一路吃著往寶石山而去。

往北走出五、六里，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五月初七的夜，上弦月還沒有出來，星星又被雲翳遮蔽，出去都是黑朦朦的，只勉強可辨別腳下道路。

來福正後悔沒有帶燈籠來，就聽年冉盛道：「來福叔，那邊有人來了。」

來福定睛細看，約見遠有一點微緩緩移，好似熒火一般，若不是仔細看還真辨不出來，贊道：「還是年人眼睛好使。」加快腳步迎上去。

那點微很快擴大一盞燈籠的模樣，來福雙手圍喇叭狀高聲喚道：「是之小郎君嗎？」

燈籠那邊即應道：「是，小郎君回來了。」是來震的聲音。

兩邊人很快走到了一起，來福還沒來及說話，就見陳邊那個挑燈籠的魁梧大漢將手中的長柄燈籠往他手裏一塞，轉大步就走，眨眼消失在黑暗裏。

來福莫名其妙，好在小郎君和來震、來德都在，也就不在意，挑著燈籠往回走，燈籠只照陳之前。

陳之不安道：「來福，是我娘讓你來接的吧，我在葛仙翁那裏呆得太晚，讓娘掛心了！」又凝目細看來福帶來的兩個人，展道：「來福把他二人接來了——哦，荊奴、冉盛，很好，你二人以後就在陳家塢住下，日後要走，說一聲便是，我備盤纏相送。」

「咦！」年冉盛記得那日西集上的陳之，奇道：「你，你，小郎君如何說我二人要走？既如此，為何收留我二人？」

陳之說道：「兩位也是北地來的無籍流民吧，我陳氏並非士族，難以庇護你二人，一旦府檢籍就要抓你們去，只有事先一走了之。」

冉盛「哦」了一聲，不再言語，這個十二歲年有著非同尋常的沉穩。

來福一邊走一邊向陳之稟明去錢唐縣城所辦之事，最後說到去馮夢熊府上問戶籍時，來福語氣停頓了一下，愁得不知怎麼開口——

陳之便問：「馮叔父不能幫你辦戶籍嗎？」

來福應道：「是，馮縣相很氣憤，說原本辦戶籍不是難事，是魯主簿故意刁難，說什麼要按律辦理，不該佔有的蔭戶必須清理出來，移送僑州安置。」

永嘉南渡之後，江淮以北土地淪陷於胡族鐵蹄之下，大批流民南遷，往往是舉族、舉縣的大遷徙，這上百萬北地流民來到江南，東晉朝廷為了管理他們，便在江南地廣人稀之地按流民原先所在的州縣設立相應的僑州、僑郡，同一州、郡的流民依舊居住在一起，以便管理，來福是兗州人，僑兗州在哪裏他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什麼好地方，遷到那裏去日子會很艱難。

陳之道：「辦個戶籍不算什麼違律，按理說魯主簿不會這麼駁馮縣相面子的——」

來福愁眉苦臉問：「那是為何？」

陳之不答，說道：「來福你不要著急，會有辦法的。」

一邊悶頭趕路的年冉盛道：「來福叔莫急，真要是不行，到時你一家與我和荊叔一起逃跑便是，等七月檢籍結束后再回陳家塢，縣上的什麼魯主簿難道還能整天候在這裏！」

流民，流民，就是到流，府拿他們也沒辦法。

來福考慮的不僅僅是他自己一家人，說道：「只怕縣署的差會為難之小郎君。」

陳之道：「現在距七月檢籍還有兩個月，咱們還有時間準備應對之策，既然魯主簿假公濟私要為難我錢唐陳氏，那我就讓他錢唐魯氏沉淪到底！」舒緩了一下語氣，又道：「先不說這些，來福你放寬心，西樓陳氏與你來福一家絕不會分離的，陳家塢就是我們的家園。」

陳之說話一向溫文爾雅，這樣激烈的措詞來福是第一次聽到，知道小郎君怒了，不過小郎君真有對付魯主簿的法子嗎？不管怎麼樣，小郎君的話讓來福比先前安心多了。

陳母李氏、宗之、潤兒，還有小嬋、青枝、曾玉環、來圭、來圭的妻子趙氏，都在門前候著，遠遠的看到一盞燈籠轉過柳林，小嬋、青枝等人便一齊歡呼道：「之小郎君回來了，回來了！」

陳之加快腳步，來到母親跟前，看著母親衰老的容和欣喜的眼神，長跪道：「娘，孩兒讓娘擔心了，孩兒以後再不會晚歸了。」

陳母李氏趕攙起道：「回來就好，去寶石山一來一回四十里路呢，都走痛了吧？」

陳之道：「還好，孩兒格比以前強多了。」

陳母李氏聽了歡喜，攜了兒子的手進塢堡大門，卻見祖堂前踱過來一人，看那走路的樣子就是個浮薄之人，這是陳之堂伯陳滿的次子陳流，在縣署做不品的小吏，蠅營狗茍，名聲頗惡。

陳流笑嘻嘻道：「七叔母把十六弟找回來了？十六弟即將丁，還這麼讓七叔母心，真是不——」

「是老婦命我兒去寶石山訪道，晚歸片刻有何妨！」

陳母李氏哪裏容得這個人品甚劣的陳流說之半句不是，冷冷地打斷陳流的話，攜著兒子的手盛氣走過。

陳流很是惱火，沖著陳之的背影道：「過幾日縣上便要差人來給陳氏田產重新評定品級，七叔母和十六弟不著急嗎？」

在東晉，只要是可以比較的事都分品級，田地也按膏貧瘠分為九品，西樓陳氏的二十頃地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下品，下品田地繳納租稅要比上品田地很多，若全部調為上品田地，那西樓陳氏的佃戶都會承擔不起租稅，而且陳之一家也要支付巨額賦稅。

陳母李氏腳步稍一停頓，有些遲疑。

陳之攙著母親，輕聲道：「娘，我們走，不要理睬，他這是要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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