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銀裝素裹,牛車搖在雪路上掃出的一條路,沒多工夫,宅子到了。
白四喜幫忙把東西拎進去,白爺爺去坊口接曉覺寺的扶若大師,裡間如火如荼做著掃除,外間紅紅火火做著法事,將這宅子從裡到外,從地板到五行,都捯飭得乾乾淨淨、規規矩矩。
白爺爺以堅韌的決心毅力,誓讓灰塵與鬼魂都無遁形。
老爺子今兒個神特好,戴著狐蓉裘帽,攏著棉袖籠健步如飛,晌午還親自下廚顛了蒜苗回鍋,五花被切均勻的三指寬,燒熱油後加上蒜苗、豆豉炒。在油鍋裡散發出獨有的油脂香氣,白的被炒出了油脂,帶皮的部分焦黃微卷。
含釧累得不行,撂起袖子,配上回鍋乾掉兩碗飯。
老爺子單給扶若大師熬了一鍋素餐燴,扶若大師唸了聲「阿彌陀佛」,就著高筍、蘿蔔、菘菜吃米飯。
素齋可不好做,沒法兒用高湯提味。
白爺爺先用菌子熬湯,熬了整整一宿,菌子熬爛熬融在湯裡,再將湯過篩子,碾得清白亮,再將就這一鍋菌湯做素餐燴。
食材雖不多,花費的心思和力卻不。
得道高僧喟嘆,「這麼多年了,若說素齋,還是您做得一絕。」
白爺爺樂嗬嗬地吃一鍋水煙,煙桿子掃了一圈宅子,「您說,這宅子到底有沒有鬼名堂?」
扶若大師理了理袈裟,笑得慈眉善目,「小施主要做食肆,無論這宅子有無名堂,貧僧這一遭都一定要來。不是驅邪,是驅人心裡的懼怕。」
這一番話,倒讓含釧對這個大師刮目相看。
看得的。
這宅子若是自個兒住,隻要自個兒不怕,多些流言倒沒啥。
可若是要開門做生意,那就得先把戲演好了。
這出家人修的是俗世之外的道,卻深諳凡塵之的理。
含釧恭敬地為扶若大師斟了滿滿一盞茶。
扶若抬頭看了看含釧,瞇了瞇眼,人老了,眼睛難免不復年時那般清明,渾濁之下卻藏了幾分,扶若讓含釧出手來,虛扶一把掂了掂,再看含釧的眼神便多了幾分玩味,「小施主,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眼挑卻鼻正,手骨勻稱,兼之耳厚手背高,都是大富大貴之相。」
含釧拱手笑謝。
白爺爺聽到人誇自家崽兒要大富大貴,與有榮焉,嘚瑟起來,「您別說,大富大貴咱從來不想。隻是,咱這姑娘擺攤兒都能掙大錢,跟我掰扯什麼人力、力和時間本我是老了不明白這些個東西,可就看著日日有進賬!您看,這纔多日子,就盤了個這樣好的宅子做生意!」
白爺爺得意得鬍子一翹一翹的。
扶若大師也跟著笑了起來,再看了含釧一眼,沒把話兒點。
大富大貴。
富不難得。
士農工商,最富的當然是巨賈。
難得的是那個貴字。
勛貴勛貴,這門檻,可不是一個生意人能得過去的。
扶若大師揪了揪長白須,下午將做法事的陣勢搞得更大。
一天的辰很快就過了,二進的裡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間的法事圍觀的人越發地多起來,街坊鄰居指指點點地議論紛紛,也都知道這宅子換了主兒,隻是不知道這新主人要在這宅子裡幹啥。
含釧將一行人送到門口,白爺爺習慣拍了拍含釧的腦頂門兒,示意別送了,塞了一個沉甸甸的兜子給含釧,「一個人在外,凡事多留個心眼,該花錢的地方不要捨不得,不該花錢的地方不要胡花。為人做事重的是一個信字,人無信而不立,你要做吃食生意就一定要記得這一點——在人的正中央,口之事是人生頭等大事,食料不能假、不能壞、不能短斤兩,你的每一頓飯,都有可能是食客生命中最要的那頓飯。」
沒啥華麗辭藻,也不是啥大道理。
白爺爺或許不懂生意經,可懂做人。
含釧點點頭,把兜子推回,語聲略帶哽咽,「您自個兒收著,您年歲大了,四喜還沒獨當一麵呢,您用銀子的地方比釧兒多。」
白爺爺鬍子一翹,鐵扇般的掌揮到含釧後腦勺,「胡說啥!年歲大什麼大!還顛得鐵鍋、鐵鏟呢!」
老頭兒賊在意自己年紀。
含釧歪著頭了後腦勺悉的那個包,扯開角笑了笑,「您一定要注意長樂宮的吃食,凡事以穩妥為主,寧平不求奇,淑妃娘娘這一胎平平安安地產下來,您就退了吧!宮裡的事兒太複雜了,您別」
白爺爺揮揮手,懶得聽含釧嘮叨,讓小丫頭別管他的事兒,帶著四喜就出了門。
含釧看著白爺爺佝僂的影,忍著沒哭,回了正屋一開啟,一兜子白花花的銀錢,能有個二三十兩。
含釧手背抹了淚,把銀子放進木匣子裡,又拿了銅鎖把木匣子死死鎖住,拿著鐵鍬在那棵柿子樹下挖了個小坑,把木匣子埋了進去。
無論是富是窮,這銀子是白爺爺的養老錢,一點兒也不能。
回了屋子,含釧再細細理了理如今手上的家當,把房子的地契鎖死在床頭櫃子裡,看著零零星星鋪在桌上的六七兩碎銀子,含釧愁得眉頭快了川字兒,數了三遍,不哀嚎一聲撲倒在桌上。
數一千遍,也隻有六七兩啊!
小小的宅子,大大的煩惱。
錢啊錢!
錢可真是個壞東西!
沒錢的時候想要錢,有錢的時候想要更多錢!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如今沒命之憂了,倒愁起穿吃飯了!
在夢裡頭,咋從來沒為錢愁過呀?
那時候愁啥來著?
噢!
愁安哥兒不認,愁張氏兌,愁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的眼睛和心。
含釧把臉埋在桌上,惡狠狠地想。
早知如今愁銀子,當初在宮裡就應當學那起子使太監,或是學浣局的鐘嬤嬤,一壺熱水兩文錢!
鍾嬤嬤如今出了宮,一定過得特別好吧!
手上銀子白花花,買宅子置地產,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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