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影影綽綽的一點淺笑映在角,音樓瞥他一眼,心頭大跳。暗忖真是是個極難琢磨的人,剛才看他還方正齊楚,轉眼又變得輕薄放恣了。越是這樣才越好奇,像他這麼不可一世,說得直白些,在紫城里只屈居皇帝之下。頂著宮監的名頭,辦的卻是國家大事。再加上這副賣相,還有關于他和皇后的傳聞……
音樓干干一笑:“隨口問問罷了,也不算特別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難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頗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趨前道,“廠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里想些什麼,對您也不諱言。我僥幸活下來,沒想到后面會遇到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勢在必得的麼?假托守陵,讓您收留我,這是要學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對我厭煩了,還能放我走嗎?”
誰見過失了寵的妃嬪能放出宮的?劃個院子寂寞終老,不是所有宮眷的結局麼!肖鐸一哂:“娘娘,臣的話可能有些不中聽,但全是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貴人,好好結著,這輩子就能安富貴。人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何必計較那麼多。說到底,連后世碑文上的尊號都是假的。只要活著時候痛快,呼奴使婢食無憂,還管那些做什麼?”他站起到書架上翻找存檔,回首一顧道,“恕臣斗膽,臣請問娘娘,在家鄉有心儀的人沒有?”
音樓尷尬地搖頭,“我父親家教很嚴,十二歲以后外男一概不見,哪里來心儀的人呢!”
“既然沒有,那娘娘又在糾結什麼?”他緩緩踱過來,低頭看,“娘娘,識時務者為俊杰,單憑福王的份地位,娘娘委,絕不會吃虧的。若是娘娘害怕將來有什麼不順遂……”他莞爾一笑,迷迷滂滂,像隔著淡云的月,低聲道,“有臣在,娘娘怕什麼?”
音樓其實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立場也不夠堅定,被他一說,霎時又覺得很有道理。連喜歡的人都沒有,還有什麼可爭取的?抬頭看他,他這樣似笑非笑的臉總讓人暈眩,忙調開視線桌角的水漬,纖細的痕跡,輕輕一拭就不見了。
“我現在孤一人,家里爹娘送我進宮,父母于我的緣分就像斷了一樣。我沒有人可以依仗,那麼多的兄弟姊妹,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誰愿意趟這渾水呢!廠臣,您既然救我,就不會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著眉,似乎在權衡利弊,但是很快點頭,“臣答應的事,絕不會反悔。娘娘聽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榮華富貴。”
垂下眼,燈影下的睫長而。的五很和,染上一層金,愈發顯得沒有鋒棱。良久嘆了口氣,“我聽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經想過,找個投意合的人,能過上太平寧靜的日子,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
他歪著頭問:“娘娘不喜歡殿下麼?”
年輕的孩子有異示好,一點不為所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來就手,也沒有那麼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離了座兒,微勾著角道:“我這樣境況,談不上喜不喜歡。歇的時候差不多了,我該回簀床邊上去了。知道廠臣在這里,進來打個招呼找話說,您可別介懷。”說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復打簾退了出去。
夜濃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樓邁出門檻天,月亮早沒了蹤影,剩下疏疏朗朗幾顆星,一明一暗間,有的晃眼就不見了。
將近丹陛的時候才看見彤云,上來攙扶,竊竊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幫著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宮有個朱紅描金的基座,設在大殿正中間,兩邊偏殿里排滿了大春凳,都是用來安置朝天的。您沒看見,真瘆人呵!大鄴的中樞,一下子變了義莊,到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層接一層,從里面出來簡直打不完。”
音樓慢慢上臺階,悵然問彤云,“我沒死,家里還能有功勛嗎?”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著要,要功勛,舅爺們不會自己去掙麼?也沒哪家愿意看著閨去死的,朝天戶是有封賞,可是能維持多久誰知道。出了點差池,還不是說收回就收回!”
正議論著,后面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幾個捧著拂塵神慌張地往月臺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攙避讓到一邊,咬著牙罵:“狗才,火燒了屁,著急奔喪麼!”
說得也沒錯,的確帶來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幾個來謹殿通稟,另有人去肖鐸跟前傳了話,音樓到殿門上的時候,肖鐸從廡房里趕過來了,雖極力維持,卻難掩惶駭之意,對天街上的眾人拱手道:“諸位大人可得著消息了?坤寧宮的掌事剛才打發人來回我,說榮王殿下不知什麼緣故,在承乾宮暴斃了。”
幾十個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沒了看護的孩子,一個個愣在那里回不過神來,自是面面相覷,卻沒人說一句話。還是福王上前高聲呵斥:“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宮里的麼,怎麼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宮去了?”
肖鐸呵腰道:“王爺息怒,臣已經派太醫過去了,什麼原因尚未查明。只是榮王殿下倒在貴妃簀床邊,守靈的人說了些混賬話,臣也不敢回稟殿下。”
福王臉沉,“把人來,如實說。”
偏路上兩個太監一遛小跑,跪在月臺膝行上前,其中一個長臉太監邊磕頭邊打擺子,摳著磚涕淚橫流:“回王爺的話……今兒夜就怪誕得很,殿里沒風,貴妃娘娘靈前的長明燈不知怎麼熄了好幾回。奴婢們沒辦法,就讓人把窗戶都蒙上布,實在不還打算找個罩子把油燈扣上……宮里人不多,都出去找家伙什了,單留奴婢一個人守靈。奴婢看案上香燒完了,就到幔子外頭續香,可一回,不知什麼時候大殿下進來了,上還穿著中,迷迷噔噔的樣子,像是剛從寢宮出來。奴婢想上去請安……”他說著頓住了,抖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邊上同來的太監忙推他,“侉子,你趕說呀!這里人多,你怕個什麼!”見他大頭地,連帽子都滾了,手忙腳夠著了展角在他腦袋上,自己接話道,“請王爺準奴婢代奏,據侉子說,他那時候像給魘著了,要邁不了窩,眼睜睜看著簀床上的貴妃娘娘起了……娘娘是背對著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擋住了。他還聽見大殿下了聲‘母妃’,貴妃娘娘頭就咯咯地響……等魘散了,再看里邊,大殿下就倒在那里了,臉烏青,死狀極其駭人。”
眾人聽完不由打了個寒戰,這昏昏的天,宮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尖利的獠牙。大伙兒都被這個段子唬著了,音樓覺彤云瑟著挨了,也覺得可怖,不是為這怪力神的故事,是為這被權利浸泡的人心。
音樓心里都明白了,福王昨晚為什麼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早就知道江山盡在他手麼!貴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宮,在場的閣員,沒有誰能為此事平反。不管信與不信,榮王已死,福王繼位,已經順理章的事。誰敢質疑,別忘了邊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肖鐸,只要他不吭聲,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樣子還是要做做的,他捶頓足,“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你們都是死人麼?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麼?半夜里怎麼讓大殿下一個人上承乾宮呢?”又問侉子,“別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沒有看真?小殮不是要裹尸的麼?貴妃怎麼起?怎麼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爺,奴婢句句是實話,小殮的確是裹了的,可娘娘從簀床上下來,上并沒有綢子。就穿戴著大衫霞帔,離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背后的云霞文。事關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話,要是扯謊,奴婢即刻死了,來世跌倒水里,做個烏大王八。”
誰管他來世怎麼樣,肖鐸問:“那眼下貴妃娘娘人呢?還在不在承乾宮?”
侉子說:“在,后來跌回簀床上了,橫躺在那里,可手里拽了把頭發,不知道是誰的。大伙兒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沒見有缺損。給娘娘翻,才看見后腦勺禿了一大塊,連頭皮都給揭下來了。”
有人聽得干嘔起來,音樓轉臉看肖鐸,他倒是換了副泫然泣的表,不無哀傷道:“諸位大人還是去過過目,畢竟大殿下是儲君,再有半個時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這樣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該怎麼料理了。”
誰去看?沒人是傻子。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死了就死了。鄉里有這樣的說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討債鬼,帝王家還講究個收斂葬,換做平民百姓家,田間地頭刨個坑,連棺材都沒有,隨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債沒還清,回后再找來,拿鍬在孩尸上鑿兩下,就像斬斷了孽,往后就不會養不住兒了。總之沒人為了個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對,不管榮王的死因是什麼,只能怪他沒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執掌司禮監,大殿下歿了雖人沉痛,可眼下要的是登基大典。國不可一日無君,什麼事都可以往后挪,繼位大寶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首輔對福王拱手,“大鄴至今兩百六十余年,到了這輩兒里龍種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脈。殿下天表奇偉、大智夙,務請殿下主持大局,以繼大鄴丕緒。”
有一人打了頭,后面的人自然從善如流。肖鐸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門接旨,各宮監調起來,兩刻時間也就籌備停當了。”
就這麼,皇帝人選說換就換了。音樓和彤云怔怔對視,眾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禮,皇后披著斗篷從道上過來,逐個看殿前諸臣。視線轉到肖鐸面上,愈發悲憤加泣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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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晨鐘
榮王殞命雖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這麼哭哭啼啼,未免不統。
肖鐸上前低聲勸,“娘娘節哀,事既然出了,再哭也于事無補。眼下還是以登基大典為重,娘娘請先回坤寧宮,余下的事等前朝忙過了再行商議。”
回坤寧宮?坤寧宮也不過供暫時落腳,福王一旦即位,這浩浩紫城哪里是安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貴妃一死,把榮王籠絡過來,的后半輩子就有了保障。可是榮王死了,死得莫名其妙,的太后夢泡湯了,往后要寄人籬下,這突來的變故承不住。
一把抓住肖鐸,“你說,大殿下好好的怎麼會暴斃?”貴妃尸變的說辭連聽都不要聽,誰能在宮闈之中翻云覆雨,問他肖鐸自己,他也代不出第二個人來。看來他早就和福王結了同盟,人家必定許他更大的好,利益當前他就把給賣了。水姻緣原就不在的考量,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這步,全有賴于的扶植。如今落了難,把所有希都托付在他上,結果他好話說起來一籮筐,事到臨頭居然這麼讓人信不實!
狠狠盯住他,“廠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應該好好的查驗?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脈!事還未查明,你們怎麼能心安理得的辦什麼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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