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思忖著,慢慢說:“說起來,齊騰的運氣真是不錯。我查過檔案,他去年還郁郁不得志,在范將軍手下做個排位頂末的支使,可從今年開始便得了范將軍青眼,如今一路青云直上,短短數月竟已被提拔為節度使判了!”
禹宣點頭,說:“是啊,誰能想到。”
“他升遷速度這麼快,不知是否有親戚助力?”
“或許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說道。
最后一片花圃,種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曬得蔫蔫兒的月季花,枝葉稀疏,只有一兩個枝頭無打采地掛著幾朵慘淡的花。
“這月季的品種非常好,還記得今年春季之時,一朵朵月季開得有碗口大,形香俱佳。”禹宣一邊澆水一邊說,“我記得,齊騰最喜歡這花。”
黃梓瑕隨口問:“齊騰喜歡月季?”
“他喜歡所有鮮艷漂亮的花朵。而溫最討厭月季、牡丹、繡球、蜀葵這些艷花大的。”
黃梓瑕立即想起溫的書房中,那一幅繡球蝴蝶。
慢慢點頭,又問:“不知溫與齊騰,平時關系如何?”
禹宣想了許久,才緩緩說:“沒什麼來往。”
“和你呢?”黃梓瑕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問,“這兩人中,你與哪個人往較多?”
禹宣的臉暗淡,但終究還是勉強開口,說:“齊騰救過我,溫和我研討過書法,但他們兩人……對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們也好,沒有也好,都沒有改變。”
黃梓瑕便追問:“齊騰救過你,是怎麼回事?”
“義父母去世之后,我曾想不開,齊騰剛好經過,救了我。”他不愿多提,只一筆帶過。
這冷淡疏離的話語,卻讓黃梓瑕呆愣在那里,全骨骼似乎都被去了力氣,許久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良久,才干地問:“你……為何呢?”
“我……不了,只想逃避……”他將頭轉向一邊,低聲說:“此生此世,我已經嘗過一次親人離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第二次。”
黃梓瑕只覺得眼睛灼痛,心里面有種劇烈的酸楚,在緩慢地沸騰流淌,令幾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看著失控的淚眼,怕就此痛哭失聲,便低聲說道:“時間不早,子秦還在衙門等我們。”
黃梓瑕點頭,仰頭長長呼吸,讓自己的眼淚消去。
禹宣見要走,又低聲問:“溫這案子……與義父母的死,是否有關?”
“在都府,能拿到鴆毒的人,絕對不多。而有鴆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黃梓瑕說著,又搖搖頭,說,“但也只是同為鴆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實,還有一個關聯,便是他送給自己的鐲子。但黃梓瑕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忽略這句。
禹宣慢慢地說道:“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與宮廷扯上關系,拿到鴆毒。”
黃梓瑕立即問:“是誰?”
“齊騰。”
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都立即警覺,問:“齊騰與宮中人有接?”
“這個我倒不知道,但前幾日瑯琊王家那位王蘊到來了……”他說到這個名字,難免看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正在緒低落之際,所以只是神略微閃爍,然后便靜等他說出下面的話。
禹宣遲疑了一下,然后又說:“前日,齊騰帶他過來拜訪我。我才知道,原來齊騰的母親姓王,論起來,他是王蘊的遠房表哥。”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王家……”
王皇后便在宮中,若有心的話,自然可以接得到。
李舒白在旁沉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眼中卻是更為復雜的神。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蘊到都府找禹宣,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麼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個了。
想必當時的形,會十分尷尬吧。
黃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里什麼想法,只覺得沒法理出頭緒來,也只能仰頭著高不可攀的藍天,長長出了一口氣,對禹宣說:“多謝你告訴我此事,事關重大,我先去衙門找周子秦商量一下。”
“稍等一下。”禹宣將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園門邊的小屋,歸置好后跟著他們一起出來,說:“我也想去,聽一聽此案的進展。畢竟,你說過這個案子,或許與我義父母一案有關。”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李舒白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園。
黃梓瑕想著今日沐善法師的事,遲疑著,終究問:“禹宣,我問你,你知道沐善法師或許會……攝魂的事嗎?”
禹宣皺起眉,愕然問:“什麼?”
“或許你不信,但剛剛在他的禪房,他確實想要從我這邊探究什麼。”黃梓瑕靜靜地看著他,端詳著他臉上的神,說:“都府的百姓都說沐善法師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可其實,這些所謂的神跡,或許都只是他攝魂的力量。”
“攝魂……”禹宣張口想要說什麼,但卻又停在了那里,一不,靜靜的,只有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李舒白見他呆愣在當場,便說道:“攝魂是西域傳來的一種法,據說武后時期曾有妖人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時,便讓那人不由自己地癲狂,也有宮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潛武后寢宮,企圖行刺,幸而武后邊的上婉兒抓起一把匕首,拋擲而去斬殺了刺客,才護得武后安全。后來狄公狄仁杰破解重重疑團,揭了妖人攝魂,事敗之后,那西域妖人企圖反抗,被箭死。自此之后,似乎就沒再聽到世間還有誰會攝魂了。”
黃梓瑕點頭,對禹宣說道:“是,而沐善法師,似乎就是個中高手。所以,雖然沐善法師尚無劣跡,但你日后與他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為他掌控。”
禹宣默然點一點頭,卻不說話。他臉蒼白,此時日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似乎帶一點明的瑩白,格外鮮明。
他不聲不響,跟在他們的后許久,然后終于出聲:“阿瑕……”
黃梓瑕回頭看他。
他言又止,那蒼白的面容上,滿是猶豫遲疑與后怕。許久,他才說:“我之前曾和你說過,我有個東西,想要請你看一看。”
黃梓瑕點頭,問:“是什麼東西?”
他指指南邊不遠,說:“就在我書房之中,若你現在有空,可以隨我來。”
黃梓瑕看向李舒白,見他點了一下頭,而禹宣見李舒白首肯,什麼也沒說已經轉,向著自己的宅子走去。
蜀郡歷來多俊才,為激勵士子上進,各縣鄉都有獎勵。都府學子考取舉子之后,府會分派宅邸,并每月供給銀錢,以資勸學。
禹宣未到十九歲便為蜀郡解元,風頭一時無兩。雖然黃梓瑕的父親十分不舍,但還是讓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為,父親覺得兒畢竟有未婚夫,長到十五六歲還與禹宣親,總是不好。
郡中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東涵元橋旁。門前垂柳小桃夾岸而栽,如果在春天來的話,會是非常好的景致。
黃梓瑕不記得自己曾多次來到這邊,輕叩門扉。但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悉里面布局的人——從大門進去,是墻照壁,后面天井狹窄,挖了四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里面睡蓮長得蓬,如今夏末,應該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池后,便是堂屋。左右廂房,抄手游廊。再后面就是后院了,三間房打通,書房與臥室都連在一起,只用書架隔開,一屋坦開闊。
曾笑他說,這麼小的宅子,不如還是回郡守府住吧,只一個他住過的薜荔院就比這里開闊致。他卻臥在榻上,用書蓋在面上遮住日,聲音沉沉地說:“我這樣的出,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已經是大幸。這里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將相起居睡臥又能占地幾許?”
現在想來,他們之間,確實是從他搬出去之后,開始變得疏遠。忙于各種案件,他忙于聚會講學,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即使時時寫信互通,也只能讓他們更加覺到那種疏離。
那時他對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生氣極了,仿佛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被推翻,從此再無驕傲立足的憑藉。兩人第一次發生那麼激烈的口角,跑回去發誓再也不見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輕輕敲開了的窗,遞給一枝桂花,下面一個盒子。
桂花香甜的氣息讓整個閨房都陷馥郁,而盒子中的那個手鐲讓一夜的郁悶委屈都化為了無形——
那里面放的,正是他們商量了許久之后,定下來的樣式。兩條互相銜著尾的小魚,就像他們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黃梓瑕沉默地想著往事,跟著禹宣往里面走。
繞過白照壁,穿過開著睡蓮的天井,后堂是他的書房與臥室,三間大屋毫無阻隔,打通之后,只以書架和博古架隔開。
禹宣走到書桌前,手將屜拉開,從所有東西的最下面,取出一封信,給黃梓瑕。
黃梓瑕見那封信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落款,完全空白。抬手接過,詢問地抬頭看他。
他慢慢地說:“某一日,我從齊騰家回來之后,發現自己的幾案上……多了這一封信。”
黃梓瑕將未曾封過的這個信封打開,發現里面只有薄薄一張雪白素箋。
將素箋出,攤開仔細閱讀上面的悉字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余孤孑立于世,顧不愿手上淋漓鮮伴我殘生。所非人,長違心中所愿,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黃梓瑕看著這一紙素箋上的淋漓墨跡,這略顯散的字跡讓的后背冒出一冷汗,整個人仿佛呆了一般,站立在那里,一也不敢。
因為這字跡,這般悉,讓覺得這一個個字,幾乎如同一個個可怕的怪,正向著顯出最猙獰的面目,要將的魂魄意識全都吞吃進去——
這是,自己的字。
這世上,沒有人比更悉的,自己的字。
只覺得自己上的每一寸,汗都直豎起來;上的每一個孔,都冒出針尖一樣的冷汗;的呼吸不暢,讓的瑟瑟發抖,臉也在瞬間轉為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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