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立時想到了張行英的父親。當年先皇病重,宮中正是所謂的病急投醫,不但召了各地名醫宮診視,更有多名僧道京祈福。而沐善法師當年便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實延請宮。
“可惜佛法雖然無邊,但老衲佛不堅,終難逆天。”沐善法師說著,嘆了一口氣,說道,“就在我進宮的那一日,先皇雖在我念誦經文期間短暫醒轉,但終究只是回返照,便即龍馭歸天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記得當時是張行英的父親給先皇施以藥石,使先皇醒轉,因此才賜先皇筆,如今這沐善法師顯然是替自己臉上金了。
于是便故作遲疑道:“但京中人多說,是端瑞堂一個大夫救治了先皇,讓他醒轉……”
沐善法師沒想到居然知道當年的事,頓時頗為尷尬,只好說:“哦,那位大夫我也還記得,當時正當壯年,也是個不怕死的。太醫院多太醫不敢下猛藥,怕重手傷了龍,他則認為與其讓陛下這樣昏迷不醒,不如暫得一時清醒,以圖社稷后事。”
李舒白便問:“先皇龍如此重要,他如此施醫,怎麼太醫們也不來阻攔?”
沐善法師目閃爍,避開他的追問,只說:“當時龍危重,局勢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說過的,先皇當初咳出的中有一條阿伽什涅的事,不由得微微皺眉,有心想再盤問他,但又覺事關重大,不敢輕易開口。踟躕許久,才問:“所以當時先皇暫時蘇醒,邊有法師,王公公,還有那位端瑞堂的張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來了,那位大夫姓張……”沐善法師點頭道,“當時圣上蘇醒,我們避在殿外,曾與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經不記得他的姓名了。”
黃梓瑕又問:“如此說來,法師與張大夫當時都守候在殿外是嗎?”
沐善法師遲疑片刻,才說:“是。”
李舒白也不說話,但兩人都明白沐善法師是在說謊。當時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師當時出來,必定會與他見面。但以他的記憶,卻不記得沐善法師的面容,可見兩人絕對未曾見過面——也就是說,當時他父皇短暫蘇醒之時,沐善法師,應該就在他的邊。
但今日這樣倉促而行,又借了這樣的份,顯然無法盤問清楚了,所以李舒白與黃梓瑕都選擇了沒有穿。
見李舒白朝微微點頭,黃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禮道:“多謝法師好茶。既見法容,得償心愿。我等不便再打擾,以免貽誤法師清修。不日將再行拜訪。”
沐善法師那雙眼睛又在面容上掃過,然后笑著站起,送他們二人出門去。
上山時是三個人,如今他們兩人走下明月山。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黃梓瑕與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們走到前無屏障的山崖邊,兩人一起回看群山蒼茫。飛鳥橫渡他們面前的青山之間,長空煙嵐橫斜。
見四周無人,聲息俱靜,李舒白才開口說道:“這沐善法師,似乎會天竺的攝魂之法。”
“攝魂之法?”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皺眉,想起他剛剛看著自己時,自己那種恍如如墜夢中的覺。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癡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據說他是游歷過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傳來的阿伽什涅與他是否有什麼關系。”黃梓瑕恍然大悟,點頭道,“我在蜀郡三年,曾聽說過沐善法師佛法無邊的傳說,也曾聽過范節度的兒子范元龍迷歌伎的傳言,只是不曾將二者連在一起關心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沐善法師以攝魂改變的范元龍心態。難怪無人懷疑他那個假得如此明顯的泉眼,還有那些所謂的不孝子回頭、潑婦轉,大約也多是如此。若他將此法用在正理,畢竟也是好的。”
“但若他當年曾在宮中,做過一些我們所不知曉的事呢?”李舒白仰面前橫渡關山的飛鳥,長出了一口氣,“若他與先皇的筆,與鄂太妃的瘋癲,與先皇駕崩時,口中那一條小紅魚有關呢?”
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自他口中輕輕說出,在山風之中飄散殆盡,無人知曉。
黃梓瑕著他的側面,這比千里江山還要悠遠麗的曲線,讓一時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無論如何,明月山就在這里,廣度寺就在這里。下一次,我們來見沐善法師時,準備妥當。”
他們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時,李舒白卻忽然轉而走向另一邊。
黃梓瑕站在他后,說:“走錯了。”
“沒有。”李舒白說,“這里距離晴園不過百步,我們去找禹宣。”
禹宣。黃梓瑕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舒白會想要去找他。快走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麼知道晴園在這邊?”
“衙門那里不是掛著一張都府全圖麼,我掃過一眼。”
黃梓瑕無語中——掃過一眼而已,恐怕已經比生活了三年的還要悉都府了。
晴園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叢叢麥冬開著串串紫小花,竹籬邊樹樹蜀葵盛開,還有可觀之。
禹宣正在花圃之間,提著水桶澆水。見他們過來,他朝他們點頭,說:“稍等一會兒,還有幾片花圃。”
黃梓瑕左右張,問:“守園的李大伯呢?”
“他孫兒生病了,得在家照顧,我答應了替他早晚給這些花澆一次水。”他說著,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說,“那些澆完便好了。”
黃梓瑕便不聲不響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水,要幫他澆水。
李舒白便將的水桶接了過去,理所當然地幫提著,只給遞了個水瓢。黃梓瑕寵若驚,轉頭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神恬淡隨意,似乎本不在意,也只能強裝淡定,接過來他遞來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著花草澆去。
見他們一個提水一個澆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覺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們許久,也沒有回過神。
直到黃梓瑕回過頭,問他:“澆多比較好?”
他才轉開目,低下頭,說:“多一點,最近天氣炎熱,若沒有大瓢的水澆下去,日中時可能就糟糕了。”
黃梓瑕一邊澆著花,一邊問:“這麼大一片園子,你現在一個人打理?為什麼不拉幾個人幫你?”
他低聲說:“我如今賦閑在家,也沒什麼事,過來這邊也算打發時間。”
“當初都府屬晴園最好,府中冠蓋云集于此,幾乎日日都有聚會。”黃梓瑕縱目著園中花草,有點憾,“可如今天氣這麼炎熱,估計也沒什麼人來玩賞了吧。”
禹宣點頭道:“如今荷花開殘了,桂花還沒開,天氣又這麼熱,自然無人。不過昨天晚上還有一個曲水流觴會,大家秉燭夜游,還做了一些詩。”
“曲水流觴?都什麼人來?”
“就是我們那個詩社,很多人都來了……只了溫。”
黃梓瑕問:“這麼說,齊騰也來了?”
禹宣點頭,說:“是,他還在水中撈了條小魚回去,說自己還要養一條呢。”
“小魚?”黃梓瑕與李舒白頓時都抓住了這要的字眼,表面不聲,互相卻對了一眼。
“嗯,齊騰喜歡養小魚。他以前也曾養過一條小紅魚,還買了個瓷瓶在里面養著,到帶出去跟人炫耀,說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見,與夔王爺的那條一樣。”
李舒白淡淡說:“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條是真的麼?”
禹宣給花朵澆著水,低頭說:“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師說是的。”
黃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與齊騰見面時,齊騰曾問過他,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禹宣的表,震驚到扭曲,幾乎令人覺得可怕。
所以,黃梓瑕給蜀葵一瓢瓢澆著水,緩緩地問:“那麼,你知道齊騰那條小魚……現在哪里去了嗎?”
禹宣如遭重擊,幾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著黃梓瑕,又見的面容平靜,眼神直視自己,他才勉強深吸一口氣,低聲說:“不知道……反正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大約什麼時候不見的?”黃梓瑕又問。
禹宣想了許久,臉越見蒼白:“大約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后。”
黃梓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李舒白見握著水瓢不,便自的手中接過,澆水去了。
剩下黃梓瑕與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將花影斑駁地映在他們的上,與影輕輕搖曳,在他們之間驟明驟暗。
黃梓瑕覺得心口涌起一陣輕微的疼痛,于是便將頭轉開了,向著李舒白走去。
而禹宣似乎為了解除那種尷尬,也低聲說:“因為我記得,在那之前,大家曾開玩笑說,齊騰的外號別寒月公子了,養魚公子得了……但那之后,那條魚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也沒人再開那個玩笑了。”
黃梓瑕停下腳步,只覺得心里有些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便回頭問:“齊騰外號寒月公子?”
“是,齊騰字涵越,諧音如‘寒月’,而溫來了之后,好事者便起哄道,溫對寒月,真是天生一對,因此大家開玩笑時,多他寒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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