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秦終究還是沒吃到那個香得驚整個松花巷的花椒。
當天下午,去漢州打聽消息的捕快們都回來了,一臉晦氣,怏怏地回報周子秦:“那個仆婦湯珠娘,在從都府回漢州的路上,失足墜下山崖,死了。”
周子秦大驚,立即問。“真的死了?尸找到了嗎?”
“找到了呀,我們到了出事的地方往下一看,下面一個大娘趴在河灘上,下全是。小的們奉公職守,一馬當先,義不容辭把繩子系在腰上,從山崖上爬下去,檢驗了那尸首。”
“確實是嗎?”
“確實是的,的臉雖然已經摔得稀爛,但人都說耳后有個大痦子,我們都看到了,右耳后一寸的地方,絕對沒錯!”
周子秦回頭,與黃梓瑕面面相覷:“死了?”
黃梓瑕皺起眉,下意識地又拔下頭上簪子,在桌上輕輕畫了幾條線。
周子秦趕在面前坐下,問:“你想到了什麼?”
指著那幾條叉在一起的線條,說道:“一是殉的原因。兩個人經過種種波折之后,終于在一起的人,為何要殉?二是書房中那幾頁紙,明明該是他寫來裱作蝴蝶裝誦念的經書,為什麼會放一半在傅辛阮那邊?”
周子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之前說的經書不對勁是說這個!那這第三第四是什麼?”
“湯珠娘之死和鴆毒的來歷。”黃梓瑕說著,手中著簪子還在思索,旁邊有個捕快跑進來,心花怒放:“捕頭,捕頭,大事不好啦!”
周子秦給他一個白眼:“大事不好了你還這種表?”
“是啊,有個死者的苦主上門要說法啦!看來今天不好好勸,我們是不可能了!”
周子秦的白眼轉了“原來你是白癡”的同目。
捕快趕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那苦主是個大人!”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趕站起走到門口一看,果然是個絕人,一襲青站在衙門之前,全干干凈凈沒有一點裝飾,但那影站在平凡無奇的街頭,便像是站在春三月的花樹之中般,無比人。
朝著周子秦盈盈施禮,神憂郁:“不知周捕頭今日將我來,是不是我小妹的案子有什麼發現了?”
“哦,原來是公孫大娘啊!”他趕出門,說,“大娘,我們今日查了一天,頗有收獲,來來來,剛好要找你問一些事……”
話音未落,旁邊有人輕咳一聲。
周子秦趕轉頭一看,頓時蔫了,趕垂手肅立:“爹。”
周庠恨鐵不鋼地給他一個白眼,說:“果真是蜀郡出名的周捕頭,三教九流各人,你倒是游廣闊!”
周子秦耷拉著肩膀,在自己的爹面前恭恭敬敬唯唯諾諾:“是,爹說的是,孩兒一定不負爹爹的期,游廣闊,三教九流……”
“嗯?”周庠瞪了他一眼。
周子秦也茫然地看著他,渾然不知自己這句話到底錯在哪里。
周庠拂袖而去,說道:“逆子!你是要氣死我!”
他后一人趕笑道:“岳父大人請勿生氣,子秦天真爛漫,懷赤子之心,這是好事。”
周子秦一看見父親轉走人,立即吐吐舌頭,拉住他后人他:“齊大哥,你來啦!快來快來,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
周子秦拉著他進去,看見黃梓瑕和李舒白正在與公孫鳶說話,趕說:“王兄,楊小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齊騰齊大哥,西川節度使府中判。齊大哥,這兩位是……我暫時請來的幫手,王夔王兄,這位是楊小弟。”
齊騰年約三十來歲,長相十分端正,笑起來更顯溫和,朝他們拱手笑道:“在下齊騰。兩位是為松花里那個案子而來麼?”
黃梓瑕趕還禮,李舒白則只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回頭,看見公孫鳶的目低垂,微有閃爍。順著的目看去,卻只看見齊騰垂下的袖子中,并無異樣的左手五指。
見回頭看自己,公孫鳶趕問:“我是想來請問,如今……我小妹的案件可有進展麼?”
“大娘,請借一步說話。”黃梓瑕對示意道。
周子秦趕對齊騰抱歉道:“不好意思啊齊大哥,你先坐一坐,我們要問個話。”
齊騰面上笑容略微遲緩,問:“可是前日松花里那個案子麼?不是說溫與一個姑娘殉麼?怎麼又牽扯上這位大娘了?”
周子秦這才恍然想起,說:“哦,對哦,溫是不是與齊大哥也認識的?”
齊騰點頭道:“嗯,前幾年陳倫云牽頭立了一個詩社,我們都在其中,所以時有唱和。不過上月我們因事不愉快,吵了幾句,他后來還曾寫信給我道歉,沒想到居然……就此兩隔了。”
黃梓瑕聽著,又著意看了看齊騰。見他始終面帶笑意,一派溫和氣質,但肩膀寬厚,材高大,看起來十分可靠,也很有男子氣概。
節度使府中的判,也算是地位高了,他卻還如此年輕,而且一點也沒有軍隊里的那種魯習氣,也屬難得。
但轉念一想,夔王李舒白當初是真正率兵鎮過反叛的,王蘊也是王家子弟中難得從戎的,但他們都是一清貴之氣,哪有武人做派了。
公孫鳶被他們帶到隔壁,稍有不安,看著他們的凝重模樣,趕問:“請問各位,可是這案件有什麼不妥之麼?”
“我想請問公孫大娘,你是否真的想讓傅辛阮的案件及早破案?”
公孫鳶的臉頓時一變,那出塵的影也微微一僵,遲疑著反問:“請問諸位何出此言?”
“那麼,有些事,事大娘為何不對我們坦誠,偏要對我們瞞呢?”
公孫鳶蹙眉,將眼神不安地轉向庭外,避開他們的目。
黃梓瑕又說:“還請大娘坦誠相告,我們初見時你手中那個鐲子,從何而來?”
公孫鳶垂下頭,默然說:“此事……真是難以啟齒。”
黃梓瑕著,輕聲說道:“還請大娘坦誠相告,否則,恐怕我們有心幫你,也是無從下手。”
公孫鳶言又止,黃梓瑕又說道:“大娘難道不想早日查明你小妹殉的真相麼?若你無法為我們釋疑,我們又如何替大娘釋疑?”
公孫鳶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小兄弟,你說的是,我不該瞞你們。只是此事……與我小妹之死,我想應該是并無關系……其實我想拿的,并不是這個鐲子。”
竟隨帶著那個雙魚的玉鐲,此時將它取出,放在們面前的桌上,說:“我要找的,其實是一個羊脂玉手鐲,沒有花飾,十分簡潔。”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傅辛阮的妝奩中發現的那個堪稱稀世的玉鐲,略一躊躇,試探著問:“不知那個手鐲,有什麼重要的地方?”
“那手鐲,是長安一位顯貴送給阿阮的,原是他母親的,是以他對它,十分珍視。”公孫鳶低嘆道,“然則阿阮年紀比那人大了許多,心并未將對方放在心上,雖因他懇求而收下了玉鐲,但卻心許他人。此次阿阮要親,在給我修書時也曾提到過,讓我將那個玉鐲代為還給對方,終究是他母親,不可錯付。”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曾說過的話,不由得抬眼看他,兩人心中都是一震。
雖然早猜測這鐲子是鄂王李潤母妃所有,卻未曾想,原來這是李潤親手送給傅辛阮的,而傅辛阮卻對他無意。
但仔細想來,李潤是當朝王爺,而傅辛阮只是一介樂籍,就算了王府,將來畢竟要看著李潤迎娶名門世家的王妃。而且比李潤年長許多,青春韶華逝去之后,有多男人還能記得自己年時那些心與眷?
舍棄了王府妾侍,選擇了年齡相當的平民妻室,除了之外,也算是冷靜而自然的選擇。
只是,估計自己也沒有想到,即使不貪妄,不騖遠,最后也還是落得了與自己選擇的那個人,共赴黃泉。
公孫鳶抬手支著面容,以手掌掩住自己眼中的淚,聲說:“我來到都府之后,前往松花里尋找阿阮,卻不料未進巷口便聽見喧嘩聲,巷子中站滿了議論紛紛的人群。我趕打聽,原來是傅宅的子夜間與人死在一室,如今府的人剛把尸抬走……我當時震驚悲慟,不知我的小妹為什麼忽然會在這最幸福的時刻死去,只能站在那里放聲痛哭,完全不知所措……”
即使在此時,公孫鳶說起當日形,那種悲苦茫然依然令人容。氣息不穩,口噎住停了好久,才勉強又開口說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在我邊問我,為什麼要在這里哭。我抬頭一看,是個仆婦模樣的人,說自己湯珠娘,是這邊傅宅的仆婦。我便問是否能進去看看阿阮住過的地方。卻搖頭指著進出的捕快衙役們,說府正要查封呢,也是前些日子被阿阮遣回家的,這下正回來拿自己的東西而已。”
周子秦趕問:“所以你就請幫你悄悄取出那個鐲子?”
“是……我想,若是阿阮的東西都被查封的話,這鐲子的來歷萬一被追究,恐怕送鐲子的那位貴人也會遭口舌,再者阿阮信中也曾托我將鐲子還給那人,于是我便給了那個仆婦一些錢,讓如有機會,幫我去妝奩中悄悄取一個白玉鐲子……”
“結果拿回來,卻是這個鐲子,而不是你想要的那個,對嗎?”黃梓瑕看著那個雙魚玉鐲,輕嘆道,“你小妹的妝奩,我們也看到了,其中金銀首飾甚多,仆婦又哪里知道你想要的是哪一個鐲子呢?”
“是……可當時府催促那仆婦離開,所以我也沒辦法讓回去換了,只好拿著鐲子離開……好歹,這也是阿阮的,如此瑩潤潔,必定也是日常喜歡戴的,所以仆婦才將這鐲子拿給我。”
“大娘,你這樣可不行哦,府查案,你卻還擅自買通別人,拿走死者的東西,真是大大不妥。”周子秦搖頭道。
公孫鳶點頭道:“是,我知道不妥,可……對方能喜歡我小妹,這份誼已經讓我們懷在心,何苦又橫生枝節,讓他人指摘呢?”
黃梓瑕慢慢說道:“子秦,這樣沒什麼,想必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子弟,擅自將傳家寶送給了傅辛阮。公孫大娘為人家門風著想,在去世后歸還鐲子,雖不妥當,但也不算什麼大錯。”
聽楊崇古的話是周子秦發自心的習慣,替人辯護是周子秦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他立即原諒了公孫鳶擅自取走死者東西的行為,說:“這個我知道,而且傅辛阮殉之時,公孫大娘尚且在都府外呢,第二日才進城的,我相信大娘與傅辛阮之死并無關系!”
得了他的諒解,此事便算揭過了。
黃梓瑕低頭看著桌上那個被仆婦出來的玉鐲子,下意識地手將它拿了起來。
玉鐲沁涼潔白,雕鏤通。本不太通的玉石,中間被挖空之后,便顯得異常瑩,波如水。
這極盡心思的雕工,終究造出一對完的小魚,互相銜著對方的尾,親親熱熱,糾纏不休。
一時黯然,神恍惚。
李舒白的目,從這個雙魚玉鐲上緩緩上移,落在黃梓瑕的上。
卻見終于長長出了一口氣,將這個鐲子往周子秦那邊推了一推,示意他收好,低聲說:“這鐲子……與此案有關,就給衙門保管吧。”
只這輕輕一個作,卻讓他心口堵塞著的那些東西瞬間冰消瓦解,豁然開朗。
在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的角出了一微彎的弧度。
周子秦將那個雙魚玉鐲拿起來,隨隨便便地打了一眼,說:“這鐲子也好看的,而且看起來也是主人的心之,你看,養得這麼潤——咦,這鐲子的里面,還有一行字。”
他將鐲子平舉到眼前,緩緩轉著查看里面所刻的字,輕聲念了出來:“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垂下眼,慢慢地喝著杯中茶。茶水已經冷了,一線冰涼直下口,刺中,苦的一種意味。
李舒白聲音平靜,說道:“萬木之長,便是梓樹。”
“哦,梓……瑕……”他又驚又喜,問,“梓瑕?黃梓瑕?這麼說,這是黃梓瑕的舊嗎?”
公孫鳶疑看著他,不知誰是黃梓瑕。
李舒白與黃梓瑕都當做沒聽見。
周子秦欣喜若狂,也不管這東西是本案有關事,直接就將這個鐲子揣在了懷中,一邊還手護著,仰天大笑:“哈哈哈~萬萬沒想到啊,黃梓瑕戴過的玉鐲如今就在我手上!從今天開始我要夜夜抱著它睡覺,誰也不許它一指頭!誰敢它我就和誰拼命!”
公孫鳶以帕子按著淚痕未干的眼角,遲疑地問黃梓瑕:“周捕頭……他沒事吧?”
“哦,沒事。”黃梓瑕頭也不抬,捧著茶慢慢地說道,“他不風的話,就不周子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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