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遮是半路上發現東西不見了的。

隻是他自撞見薑雪寧後, 便心神不屬，竟不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見，又到底是丟在回來的路途上, 還是丟在了臨淄王府裡。

於是去而復返。

空寂的園林中已經沒了薑雪寧的影, 涼亭中也空無一, 隻有兩名侍從在收拾亭中留下的狼藉杯盤。

眼見張遮去而復返，先前伺候的侍從對他有些印象, 上前來彎一禮, 主問道“張大人, 怎麼了, 可是落下什麼東西？”

張遮問“可曾見過一枚錦囊？”

那侍從頓時一怔“是玄底銀紋模樣嗎？”

張遮道“你見過？”

那侍從連連擺手, 目卻變得有些奇怪，神裡也帶上了幾分為難，猶豫了片刻才訕訕道“見是件過，不過方纔小的等來這裡收拾的時候, 是見薑侍郎家那位千金立在這裡, 正拿著一枚錦囊, 和您要找的有些像。麵上瞧著……小的們就沒敢上去多問。”

“……”

張遮立在階前，恍惚極了。

腰際沒了那枚錦囊, 有些空。

侍從於是覺得眼前這位年輕朝廷命的神，竟有一瞬與他先前所見的那位薑二姑娘重疊在一起, 是一種奇異的、晃悠悠的沉重，像是黑沉沉的水麵下有一麵鏡子，讓折上來的都顯得昏暗。

過了好久, 張遮才開口。

他問“薑二姑娘走了嗎？”

侍從點點頭道“對, 好像已經和薑大人一道回府了。”

張遮便微微閉上了眼，沉默片刻, 才道一聲“謝過”。

侍從心裡疑，卻不敢多問。

再一躬，抬頭已見這位大人重順著園徑向外頭走去，分明暖風燻人醉的夏夜，背影漸漸沒在層疊的廊下燈盡頭時，卻彷彿是走在冷寂的秋霜裡。

前日下過一場雨，沖刷了籠罩在京城上空的浮塵，長街的路麵也被雨水洗了個乾凈。

車馬聲漸絕。

於是腳步輕踩在路麵上的聲音便變得明顯起來，空寂，冷清。張遮腦海裡彷彿什麼都想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他住的地方距離王公貴族們宅邸所聚之頗有一段距離，過了這片寸土寸金，兩旁樓閣的高度便低了下來，漸次有些笑鬧賣之聲響起。

今早不慎打翻家中茶壺，母親叮囑他回來記得買個新的。

張遮便進了間打烊晚的瓷行，選了套簡單的邢窯白瓷的茶，卻聽瓷行的掌櫃的陪著一名雅客立在多寶格前麵嘆氣。

“清沽酒，醉鄉酒海，釉清亮細薄，正稱梅之瘦骨。周老闆這一隻梅瓶碎得可惜，我找了許多能工巧匠，傾力修補，卻也隻能止步於此了。”

“遠觀倒與新瓶無異。”

“可近賞不得。您觀這口頸，細微，便巧匠能奪天工，也難以填去舊痕。畢竟是碎過的，您本珍之之，往後就更得細心看顧，否則有點磕都得散架，不可同彌合如新，剛出窯渾然一時相比啦。”

“唉……”

……

張遮朝那一格看去，一隻尺高的梅瓶立在當中，天青如玉，胎質細膩，本有天之。可上麵卻有一道道細微的裂紋，乃是經過了修補後留下的，像是一道道被時磨淺了卻始終難以消去的疤痕。

櫃臺前麵的夥計朝他看一眼“公子也想買隻梅瓶嗎？本店什麼都有的，您多看看？”

張遮才慢慢收回目，道“不用了。”

銀錢付訖，帶了茶回家。

張母知他今日赴宴，怕他免不了席間的應酬，喝多酒，所以備了醒酒湯熱著，見他回來，正好端給了他喝。

張遮心底一陣地酸。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覺到萬般的頹然，末了卻還是放輕了聲音，對蔣氏道“回來晚了，又讓母親掛心。您子骨不好，往後還是早些睡吧。”

怎麼說也是自己養大的兒子，蔣氏豈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連著好些天來，他都早出晚歸，在衙門裡公務一忙起來沒個完，若說的確是事多繁雜也就罷了，可瞧著他的模樣卻好像除了公務，餘事皆不願去想，倒更像藉此住什麼一樣。

可他自小便很有主意，什麼事都埋在心底。

蔣氏對他的事知之不詳，眼下看他若無其事模樣，便知自己問了他也不會說，索不問，隻道“便是你父親當年都沒你出息，他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你呀，娘隻盼著你安平些，遇到個喜歡的姑娘個家，就再好不過。至於榮華富貴，好雖是好，可要去追，要去逐，反倒把自己過得很累。”

張遮沒有解釋。

蔣氏嘆了口氣，便從這間普通的書房裡退了出去，叮囑他也早些睡，然後將門帶上。

刑部有許多卷宗都被他帶了回來看。

如今都高高摞在案頭上。

邊上燈盞的焰輕輕搖，照著那一行行墨字躺在紙麵上，卻無法進到眼底。

張遮覺得這晃眼，便把燈盞移得遠了些。

於是紙麵上的字也暗下來。

他枯坐在桌案後麵，像是案頭上硯臺裡漸漸乾涸的水墨一般，一宿都沒上一。

初夏的天來得很早。

市井裡的聲音又喧囂起來。

蔣氏一早醒來煮上粥，以為張遮與往日一般天不亮已經上朝，便打算趁著天氣熱起來之前收拾房間整理庭院。誰曾想到得他臥房門前，才把手放上去，門便開了。裡頭床鋪被枕整整齊齊，分明昨夜無人睡過模樣。

再轉頭一看，書房門卻是閉。

天未大亮，還有一點燈從裡出。

猶豫一下，到了門前輕叩“今日不去上朝嗎？”

張遮坐於案後的軀，才輕輕了，像是終於被人從某個幽暗冷寂之所拉回來般，卻是慢慢道“今日不去。”

朝議大起的日子，他從未耽擱過。

昨日也不曾說今日告假。

蔣氏怔住，半晌沒聲，然後才道“那我去市上買些菜，等吃了早飯再去衙門吧。”

收拾東西出門，拎了隻竹編的小籃子。

早上的集市正是熱鬧時候。

挑一隻兩斤重的黑鯉魚，買了些薑，香蔥，韭菜，還有新鮮的豆腐，最後選一塊看著不錯的豬肩，一道放進竹籃，往家中走。

去集市時，天還才矇矇亮。

回來時，晨已然熹微。

隻是當蔣氏轉過那悉的衚衕，看到自己家那舊院時，忽然發現那長著青苔的臺階下，竟立著一名年輕的姑娘。上穿一襲月白廣袖留仙，素麵朝天，在晨裡顯得蒼白，微微抬著頭，似乎有些呆滯出神地著那扇斑駁的木門。

這大清早的……

蔣氏遲疑一下，走了過去，笑著問“這位姑娘，是找什麼人嗎？”

薑雪寧回過頭來，才發覺自己站得久了。

看見了蔣氏，尋常模樣的婦人，獨自養兒子長大所經歷的風霜，在麵上留下了比同齡婦人更深的痕跡，兩鬢霜白，皺紋細細。

臂彎挎的竹籃裡，是剛買回來的新鮮的菜。

此時略帶著幾分擔憂地看向自己，眉目裡卻十分慈和。

他該恨自己的。

這衚衕深僅有一戶人家，薑雪寧已猜出了這婦人的份，心底裡那愧怍如熱泉一般翻湧起來，勉強要笑，眼淚卻還往下掉。

道“請問，此是刑部張大人家麼？”

竟是來找自己那木頭兒子的。

蔣氏見著這麼個天仙似艷照人的姑娘，本都沒往張遮上想，可見話沒兩句先掉了淚，便想起張遮昨夜今早不尋常的種種，一時心裡嘀咕那小子榆木疙瘩敲打不，別是招惹了人家姑娘又惹了人家傷心吧？

在河南時還好好的，到京城反不學好！

倘若他真搞出什麼缺德事兒來，看不請家法，替他那短命爹狠狠地揍他一頓！

“是，是，這兒就是。”蔣氏都不免手忙腳，忙道，“他今日沒上朝，正在書房裡呢，你快先請進，我給你他去！”

上前開了門，請薑雪寧門。

接著連手上挎著的竹籃都忘了放下，便要去敲那一夜未開的書房門，讓張遮出來。

沒想，還沒等走上臺階，原本閉的房門竟然開了。

張遮手搭著門框，站在門裡。

墨藍的一長袍掛在他上，雖依舊得筆直，卻給人一種沉默蕭索之。他靜靜地看向了立在這簡陋小院裡的薑雪寧，過了好久，才道“薑二姑娘，請進。”

薑雪寧也看了他半晌，才抬步走上臺階。

到得門前時，張遮向裡讓了讓。

進了屋。

張遮才同蔣氏代了一句，返將門關上。

兩個一宿沒睡的人，麵對麵坐下。

茶是昨夜陳茶，已經涼了。

堆滿卷宗的書案上，燈盞燈芯的末端一縷青煙幽浮，已是燃盡。初升的日頭從東方，斜斜照進窗前這一張低矮的漆案上，驅散了幾分寒氣。

薑雪寧注視著他。

張遮卻低垂目。

輕輕道“今日本該早朝，張大人卻在家中，彷彿知道我會來一般，是在等我嗎？”

張遮沉默。

薑雪寧雙手覆於跪坐的膝上，一沉靜，笑起來“我曾表白屬意於張大人，張大人卻說自己已心有所屬。那天我恍恍惚惚的，半點都不服輸的子，竟都忘了問。不知大人中意的這位姑娘，到底是誰呢？”

張遮案下的手掌悄然握。

他道“京城人士，尋常人家罷了。”

張遮也會說謊，也會騙人了。

薑雪寧眨了眨眼，又問“張大人才與姚小姐退婚不久，便移於此人，雖說是尋常人家，可想來才貌該很不差，也在我之上吧？”

張遮好半晌才道“薑二姑娘無可挑剔，隻是在下出寒微，不敢誤姑娘終。才貌不能與姑娘相比，也並非極好，隻是……”

薑雪寧問“隻是什麼？”

張遮終於抬目看向，剋製而忍耐，心下卻異常荒涼，注視著瞳孔，似乎想講這麵容刻進心底，慢慢地道“隻是我重。”

薑雪寧突地笑出聲來“那什麼名字呢？”

張遮寂然無言。

薑雪寧突然好恨他，連那一點虛假的笑都掛不住了隻將袖中藏了許久、也看了一夜的錦囊輕輕放上桌案，那一張薄薄的紙頁展開便在錦囊上，道“張大人說不出，我來告訴你可好？”

張遮閉上了眼。

薑雪寧卻一字一句，近乎發狠般，紅著眼向他道“你喜歡的這個人，纔不如貌，壞得頂，不是好人――姓薑，薑雪寧！”

我意將心嚮明月。

那頁紙上，難得端正的墨跡，已經滲，卻還未陳舊。

可張遮的心卻已千瘡百孔。

薑雪寧執拗地問“你怎麼能說不喜歡我，你怎麼敢說不喜歡我？”

張遮於是想起了上一世。

鮮活的，明艷的，張揚的，恣意的。那時他剋製不住那顆僭越的心，想要靠近。可最終……

玉山傾，錦屏碎。

他膛裡那顆心都似被鋒銳的言語剖了出來，淋淋挑在刀尖，千百般的苦湧到頭，又倒落回去，滿腹都是酸和。

梅瓶到底是碎過。

他著，彷彿從前世到今生，終於還是低啞地喚一聲“娘娘……”

娘娘。

眼前這個人，怎麼會“娘娘”呢？

薑雪寧先是覺到了一種迷茫，隨即便晃地眩暈。那聲音微的兩個字從耳中傳遞到心裡。眼前的張遮在輕輕搖晃，照進來的日一片慘白，屋子裡好像有霧氣升騰起來，讓周遭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甚至轟隆隆地響。

下意識地搖頭。

怎麼會呢？

一定是聽錯了……

可心裡麵卻有個聲音卻冷冷在笑知道的，你早該知道的！這一世你們才認識多久，他憑什麼對你深義重，喜歡你卻還要瞞著你？你沒有聽錯！

一錐心之痛，連著無盡的愧疚將捆縛，讓頹然坐倒。

這一刻，什麼都明白了。像是有那高高的山嶽，沉沉的深淵，將垮，任墜，到底承不住，埋下頭捂住臉，控製不住地慟哭。

張遮無言地走過來，隻覺自己像是那殘忍的劊子手，擊潰了最後的防線。

前世今生的種種匯集如洪流。

他半跪在側，結微微滾，終於還是容許了自己這一刻的僭越，輕輕將擁懷抱，道“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哭著道“你早沒告訴我，你騙我……”

張遮說“是臣騙了您。”

薑雪寧憎惡自己，回想起先前的質問，隻覺自己荒謬可笑。哪裡配呢？

的淚都掉在張遮膛，沾了他襟，將他一顆心浸在裡麵，也使他確認，的確不該告訴的“娘娘，臣也怕。怕您知道，您眼前這個，是上一世的張遮。”

一旦知道，往事便紛至遝來，生出無窮愧疚。

要自由，要得償所願。

可這愧疚，卻足以將一個已漸漸拋開前塵往事的人垮、擊倒。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新的人，唯有他是陳舊的羈絆。而太過沉重的過往所裂開的壑，縱然兩個人都想盡力填補，又怎能彌合如新？

那樣活著，該有多累？

在他麵前時，一點也不像真正的。

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