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回了自己屋裡, 洗漱睡覺。

本以為做了這麼件大事，晚間必定輾轉反側胡思想難以眠，誰曾想, 席麵上本就喝了不的酒, 花雕不算很烈, 但喝多了後勁也不小，腦袋才一沾著枕頭, 想了張遮的事兒一會兒, 就沉沉地睡著了。

隻是睡得不很好。

做了一夜的怪夢。

可早晨一醒來睜開眼就忘了個七七八八。

桌上還擱著昨日放著的那一方青玉的小印。

印章買來還是白的, 要什麼字得自己刻。

像這樣寸許的麵, 刻起來不花什麼時間, 就是琢磨怎麼雕琢的時候頗費些腦筋。

薑雪寧看了一眼暫沒去它，隻是推開窗往外看了看“雪停了啊。”

難怪早晨起來覺得有點冷。

了個懶腰，打了幾個嗬欠，沒一會兒就瞧見窗外的甬路上, 小寶穿著一厚厚的裳走過來, 對道“二姑娘, 剛來的訊息，說是昨天後半夜裡雪停之後, 那崩塌的山道清理了大半宿，今早已經通了路。看這天兒午間怕還要出太, 定國公那邊和先生商量後說要趁著這時候走，怕再過幾天等雪化了又出點什麼岔子。所以來知會您一聲，若有什麼東西也好提前收拾, 中午便走。”

通州與京城的路途本不遙遠, 走得早些，騎馬乘車的話, 晌午走，晚上差不多也能到了。

薑雪寧點了點頭答應。

隻是眼看著小寶轉又要走，不由“哎”了一聲，把他住，問道“對了，張大人呢？”

小寶以為問張遮是不是也走，便道“張大人也早知道訊息了，自然同大家一塊兒走，隻是原本隨同來的兵士或許要等雪化了再走，畢竟並無那許多馬匹。”

薑雪寧無言“我是問他現在人在哪裡。”

小寶這才反應過來，想了想，好像也不很確定，猶豫了一下道“方纔看見了，因還有一批人要駐留通州，好像是定國公拉了先生同長大人一道去代些事，這會兒可能在府衙那邊吧。”

“哦……”

那就是不在了。

也不知他今晨起來有沒有看到自己昨晚留的東西。

想來張遮現在也忙得不開，薑雪寧也不好前去叨擾，隻能等回頭尋個合適的時機再說話了。

自拾掇自己的東西。

上清觀裡其餘人等也都忙碌起來，準備馬車的準備馬車，收拾行李地收拾行李。

等到中午隨意用了些吃食，倒是正好出發。

通州城裡大小員自然全都來了，排在門口相送，有的恭維謝危，有的卻向定國公蕭遠道賀，恭喜他找回了失蹤多年的嫡子。

蕭遠站在人前，笑容看著多有些勉強。

謝危無言地側過目，便將他這副實則著沉的神收眼底，等到眾人要登車起行時，他忽然道“國公爺，定非公子的馬車不如走在謝某前麵吧。他份雖還有待確定，可撇開那一層也是回京後要重點審問的天教之人。通州靜鬧得這樣大，難免天教那邊不想著殺人滅口。我邊劍書武功雖然淺，卻還懂些刀劍，若出個什麼岔子，也好及時應付。”

馬車分了好幾駕。

定國公蕭遠的在最前麵。

薑雪寧是意外捲圍剿天教的事，清清白白的姑孃家遇到這種事若傳出去難免壞了名聲，是以京中那邊一直都是對外稱病，說在家裡養病閉門不出。這會兒要從通州走，自然不能大張旗鼓。

的車是綴在末尾。

似蕭定非這樣份特殊的，被當是半個犯人，同樣排在後頭。

定國公蕭遠可沒想到謝危竟有這樣的提議，眼皮跳了跳，為難道“這就不用了吧？天教黨在此次圍剿中已盡數伏誅，訊息即便會傳出去，也傳不了那麼快，路途又不算長，該出不了什麼意外。”

“怎麼不會？”

謝危笑著提醒了一句“國公爺忘了，我等核對過逃出天牢的囚犯名單，大部分的確與天教黨一併伏誅，但也有一部分老早就跑了出去。其中更有一個窮兇極惡的孟，圍剿的時候還在，圍剿後清點首卻不見了蹤影，隻怕是裝死矇混過關溜走了。此人若將訊息出，怕也未必安全。”

孟竟然跑掉了？

薑雪寧不由吃了一驚。

再回頭想想，這位孟義士那日雖然沒有答應的請求，可與天教的人翻臉時卻也是幫著張遮的。如此，此人雖然跑了，可也並不為一個窮兇極惡的歹徒跑了而到義憤填膺。

倒是蕭遠被謝危這番話說得一愣，登時沒了拒絕的餘地，才醒悟過來似的道“卻是本公糊塗，差點就忘了。我也想這一路最好安生些，想把他挪到前麵，隻是礙著怕人閑話……”

這意思好像他是公正無私，不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兒子而大開方便之門。

眾人一聽都明白過來。

蕭遠向謝危拱手“謝先生既然言明，原是我考慮不周，便讓他的車駕在前頭些吧。”

這一來便調整了眾人車駕的位置。

大約是也相過許久，比前世多了許多稔，薑雪寧向謝危看時，總覺得他麵上那外人看著完無缺的微笑虛得很，假假的。

甚至讓覺著裡藏著點嘲諷。

不由出了片刻的神。

大約是這注視的目有些明顯了，謝危察覺到了，竟回眸向了一眼，瞳孔裡深靜冷寂的一片。

薑雪寧頓時嚇了一跳，連忙掛出了微笑。

謝危並未回應什麼，看了片刻，也收回了目，轉彎腰登了車駕。

車簾放下，也就同眾人隔開了。

張遮在後頭一些。

他像是掛著什麼心事，前麵眾人說話的時候他便心不在焉，此刻也不過是登上了自己的車駕，倒沒向別看一眼。

薑雪寧看見了，可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自然不好上前打招呼。

看見他這般模樣，便想――

是我昨夜留的東西嚇著他，或他為難了？

心裡於是生出幾分張，又多幾許竊喜。

蕭定非卻是用手裡那柄香扇的扇柄蹭了蹭腦袋，看向自己那輛馬車時，眸底異一閃，笑起來卻毫無破綻，隻道“本公子能活下來可不容易，哪兒能輕易便又被人害了命去呢？”

當下扇子一收，隻向薑雪寧道“到了京城可記得你說的話！”

薑雪寧看向他。

他瀟灑地跳上了車去，道一聲“走了！”

薑雪寧想了一下，才記起自己昨晚說過到了京城罩著他，於是也跟著一笑，倒不看其他人了，扶了旁邊小寶搭過來的手也上了車。

包袱就小小一個。

裡頭裝著兩件裳，一遝沒花完的銀票，還有那方印並一套刻刀。

路上無聊，正好拿來刻印。

這也是薑雪寧上輩子閑著無聊時跟沈d學來的“好”之一，隻是車在城裡走的時候還好，不大晃悠，一出了城上了外頭道，手裡那柄細朱文小刀就有點發抖。

本來大半個時辰能刻完的東西，愣是摳了一路。

末了把印泥翻出來蘸了蓋上看了看效果，還不大好看。

“真是為難人，若是在京城，找些奇珍異寶就送了當新年束，哪兒用得著這樣麻煩？”薑雪寧看著蓋在紙麵上的印記，撇了撇，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安起自己，“禮輕意重嘛，算了算了。”

正好這時候已經走了半路，定國公蕭遠提議大家停下來暫作休憩。

一匹快馬這時從前麵道上來。

眾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著才聽那匹馬上的人揮舞著手朝他們喊“京中來的信函與最新的邸報，奉命呈謝先生！”

原來是送信的。

謝危倒沒親自下去，隻由劍書出麵將信函接了，返回車呈遞。

沒一會兒，他又出來，竟是一路走著到了薑雪寧車前，一彎道“二姑娘，先生那邊得了京中的信函，請您過去說話。”

薑雪寧有些驚訝。

倒也正琢磨著藏書印什麼時候給謝危，沒想到謝危那邊先讓人來請，於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便裝進一隻小巧的印囊裡，往袖中一收，這才從車裡鉆了出去。

劍書帶到了謝危車前。

薑雪寧沖著車簾行禮“學生拜見先生，謝先生有何吩咐？”

謝危淡靜的聲音從裡麵傳出，隻道“進來。”

薑雪寧猶豫了一下，還是提了角，登上馬車。

劍書不敢去扶，隻替拉開車簾。

薑雪寧彎進去，便看見謝危坐在裡麵，麵前一張小小的四方幾案，上頭散放著厚厚一遝信函，有的已經拆了，有的卻還沒。

這駕馬車是謝危自己的，裡麵竟都用的絨毯鋪了，幾案邊上還有隻隨意擱著的手爐。兩邊車窗垂下的簾子實了也不風。

唯獨他後做了窗格用窗紙糊了，進來一方亮。

恰好將他籠罩，也照亮他麵前那方幾案。

薑雪寧一見之下有些猶豫。

謝危低垂著眉眼正看著一封京中送來的信，淡淡一指左手邊“坐。”

薑雪寧道了謝，便規規矩矩坐了。

謝危將這封信遞了過去，道“薑大人那邊來的信，你看看。”

薑伯遊？

薑雪寧把信接了過來細看，卻發現這封信並不是薑伯遊寫給自己的，而是寫給謝危的。

信中先謝過了謝危為此事一番周全的謀劃，又說府裡安排得甚是妥當，倒也沒有走訊息，唯謝危路途上再費心照應。

另一則卻又說，茲事大，到底沒瞞過孟氏。

孟氏乃是他發妻，又是薑雪寧生母，自來因舊事有些嫌隙，知道薑雪寧攪和進這些事裡之後大怒，甚至險些大病了一場。近來臨淄王殿下沈d選妃的訊息已經傳出，禮部奉旨擬定人選，已勾了薑雪寧姐姐薑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時家中鬧出醜事來，壞了家中姑孃的名聲，也壞了這樁好事，孟氏怕要遷怒於寧丫頭。

是以厚請謝危，勸薑雪寧幾分。

待回了家中，萬毋與母親爭吵，伏低做小一些忍點氣，怕鬧將起來一府上下不得安寧。

宅中的事，向來是不好對外人講的。

薑伯遊倒在給謝危的信上講了，可見對他這位忘年算得上是極為信任，中間當然也有一層謝危是薑雪寧先生的緣故，覺著薑雪寧宮伴讀後學好了不，當是謝危的功勞。

信中倒是頗為薑雪寧著想模樣。

然而慢慢讀完之後，卻覺得心底原有的幾分溫度也都散了個乾凈，像是外頭雪原曠野，冷冰冰的。

謝危打量神“要勸你幾句嗎？”

薑雪寧笑“先生怎麼勸？”

謝危想想，道“父母親，得之不易。若不想舍，倒也不必針鋒相對。有時候退一步天地闊，便能得己所得了。”

退一步，天地闊。

薑雪寧搭著眼簾，沒有接話，隻是將這兩頁信箋放下。

謝危那張峨眉裝在琴匣裡，靠在角落。

不意看見，於是想起舊事。

此此景，竟與當年初見謝危有些像。

隻是那時候沒有這樣大、佈置得也這樣舒適的馬車，隻是那樣簡陋樸素的一駕，後頭還跟著幾個聒噪的仆婦；那時候謝危也還不是什麼師，不過是個白布青木簪、抱著琴的“遠方親戚”，生得一張好看的臉，看著卻是短命相，病懨懨模樣；那時候當然還不是現在的薑雪寧，僅僅一個才目睹婉娘咽氣不久，懷著滿心不敢為人道的恐懼去往京城見親生父母的小姑娘，生於鄉野，把周的尖刺都豎起來，用以藏匿那些倉皇難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謝危坐在馬車裡。

還是去往京城的這條路。

有時候，薑雪寧覺著自己活得就像個笑話。

想著也真的笑了起來。

隻抬眸向謝危，便看見對方也正注視著自己，於是挑眉道“先生勸完了？”

謝危看出現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別人，便收回了目，以免使自己顯得過分冒犯，隻把桌上那封信撿了，順著原本的摺痕疊回信封裡，淡淡“嗯”了一聲道“勸完了。”

薑雪寧便道“那學生告辭了。”

謝危沒攔。

薑雪寧作勢起，隻是待要掀了車簾出去時，才記起袖中之，於是又停下來，將那裝了印的印囊取出，兩手捧了放在幾案上，道“昨夜途經時得聞先生休憩，未敢打擾相請。無長，隻來得及刻了一方藏書印，聊表學生寸心，謝先生業解之恩。隻是，拙劣了些，難免見笑大方。”

謝危倒怔了一下。

隻是薑雪寧緒卻不如何高的模樣，說完便又又頷首道了一禮，從車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遝信函上。

外頭看上去沒什麼格外別致之。

謝危撿起來將其解開，裡頭果然有一枚長有兩寸半、寬僅寸許的小方印章，翻過底來一看，還沾著些許倉促間沒有得十分乾凈的紅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驚急的冷喝“小心，林中有人！”

是劍書的聲音。

謝危抬眸從車簾的隙裡看了一眼，便瞧見好像是幾條著勁裝的黑影朝著蕭定非所在之奔襲而去，一剎間車外俱是刀劍相的聲音。

他都懶得去看。

收回目來，隻了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裡一蓋，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乾凈的掌心裡留下寸許淺淺的紅印。

斫琴堂主人。

謝危凝視掌心這幾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語“是醜了點……”

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