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教眾打算的原本是從城東門出來, 如今卻隨張遮從城西門出來, 且先前又有一小撥天教教眾去了城東門那邊, 黃潛不免暗中生出幾分焦慮。
若如先前張遮所言,去城東門的那些人, 隻怕是兇多吉了。
他靜候片刻不聞張遮回答,心越發相信此人份非比尋常, 於是更不敢開罪他,斟酌之後便道“如今既然已經出得城來,該算暫時安定。教中原本派了人來接應, 不過城東那邊的人還沒有訊息, 今夜又出了這樣大的事, 城裡麵必定不平靜。今夜天已晚, 張大人、諸位教眾還有剩下的一同逃出來的朋友, 不如與我等先在城外找個地方歇腳?”
謀劃這樣大的行, 天教必定在外麵安排了接應之人。
眾人一聽都沒什麼意見。那夥兒趁從牢獄之中逃出來的囚犯聞言更是眼前大亮, 有人爽直,徑直抱拳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早聞天教義士之大名, 原以為還有幾分吹噓,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我等便沾沾了。”
天教傳教,自來是來者不拒。
教之人有普通百姓, 也有商賈小販, 失田失產的農戶是大多數,裡麵更有許多綠林中的豪強, 甚至盜匪流寇有仇恨朝廷者,皆在其中。
這幫從天牢裡出來的死囚,若也能加天教,可真是再好不過。
既然已經為張遮道破了份,麵上蒙著的黑巾便取了下來,聽得這些囚犯恩戴德之言,黃潛的臉上終於出了幾分笑意。
薑雪寧也在此刻看清了這人的麵容。
尋常的一張方臉,不過眉頭上有一道刀疤,便添得幾分江湖氣,一雙倒吊三角眼有些鋒銳,倒也的確像是個天教之中位置不算低的話事者。
眾人既已議定,張遮也無更多的意見。
一行人於是趁夜潛行。
京城外頭有好些鎮落,住著不人家,隻是容易被人發現。天教這邊早就找好了暫時的落腳點,便由黃潛帶領著眾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的荒郊野嶺而去。
到子時末,終於在前麵一座矮山包的腳下,瞧見了一供上了燈的破敗廟宇。大約是以前聚居在此的山民用以祭祀山神的所在,黃泥堆砌的圍墻已在風雨的侵蝕下傾頹,腐朽的門板倒落在地麵上,風一吹窗上糊著的殘紙便瑟瑟發抖。
乍一看還有些}人。
但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見裡麵竟有人影晃,是有人正在裡麵打掃整理。
一聽到前麵山道上傳來的靜,廟外頹墻的影下便走出來幾條人影,一抬頭看見來的人比預想之中的要多,不由得呆了一呆,才問“都救出來了?”
黃潛下意識看了後麵張遮一眼,搖了搖頭。
那人便輕輕皺眉,道“公子那邊的人也還沒到,怕要等上一會兒,外頭風大,先進來說話吧。”
薑雪寧好歹也是個大家小姐,便是往日隨婉娘在一起時也不是素來能吃苦的那種人,這一路上走過來的路可不短,且稱得上崎嶇險阻,有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下去。
還好張遮一路都看顧著。
話雖然沒一句,卻都及時將扶住了,手與手的溫度換著,竟覺格外安心。
為了怕旁人注意到,一路上都忍耐著。
但在進到這破敗廟宇裡的那那一刻,薑雪寧終於是沒繃住,了口氣,先前忍住的那疼便從腳上竄了上來,兩痠乏力不大站得住,於是便跌坐在了地上。
上穿的乃是張遮的裳。
著點樸素,簡單而寬鬆,人跌在地上,領便稍稍散開了一點,出脖頸上白皙的,眼角染著些水,是一種著些可憐的狼狽。便是先前張遮為了遮掩抹黑了的臉,有這樣一雙靈的眼睛,也足以泄的彩。
好在此時旁人也都進來了,驟然到得這樣一暫時安全的地方,都不由跟著鬆了一口氣,舉止形狀更未比薑雪寧好到哪裡去。
這破敗廟宇四麵都風。
但暫作歇腳之用,卻是足夠。
黃潛走出去與那些人說話,其他人則自發在這廟宇裡圍坐下來,有的靠在墻腳,有的倚在柱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哪裡又顧得上此地臟還是不臟?
一律席地而坐。
張遮卻是四麵環顧,勉強從那已經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塊陳舊的還算完整的團,放到地上,也不看薑雪寧一眼,隻低聲道“地上冷,你坐這裡。”
薑雪寧原本已經累極了,連跟手指頭都不想再彈一下,然而聽見他這話,輕輕抬了眼眸便看見了這男子半沒在影裡的側麵廓,清瘦而沉默,雙閉,線平直,好像剛才什麼話也沒說似的。
這是個不善言辭也不喜歡表達的人。
然而方纔分明聽了個清楚。
於是如同到他先前在城門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種極其的甜悄然從心底泛了出來,分明在這樣撲朔迷離的險境之中,可竟嘗到了一的甜。
薑雪寧也不說話,眨眨眼看著他,角便輕輕地彎了幾分,十分聽話地挪到了那實在算不上是乾凈的團上坐下。
張遮仍舊靜默無言。
他垂下了眼簾,並未回應的眼神,隻平靜地一搭袍的下擺,席地盤坐在了薑雪寧旁,看不出有半分的架子。
這廟宇早已經沒人來祭拜,周遭雖然有墻壁,卻大多有裂。墻壁上繪著的彩畫也早已沒了原本的,隻在上頭留下些臟汙的痕跡。正麵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麼的佛像,但也掉了半個腦袋,看著並不恐怖,反而有些稽。
天教接應的人早在此收拾過了。
一名盤著發髻的布婦人此刻便端著一筐炊餅,還有個十來歲紮了個沖天辮的小子一手拎著個水壺一手拿著幾隻陶碗,前後從外頭走進來。
“各位壯士都累了吧?”
那婦人生得微胖,麪皮也有些黝黑,一雙手出來頗為糙,看得出平日裡是在地裡勞作的普通人家出,笑起來很是淳樸,讓人很容易便生出好。
“這大夜裡的也找不出什麼別的吃的,這是家裡做的炊餅,勉強能果腹填個肚子,還請大家不要嫌棄。”
從牢裡麵出來,這一路逃命,一路張,一直到得此,誰人不是心俱疲?
繃著的時候沒知覺,此刻坐下來鬆快了方纔覺出腹的。
正在這種時候竟然有炊餅送來,真真算得上是及時雨了。
一時間,周遭都是道謝之聲,更有人嘆天教考慮周全,很是義氣。
那婦人給眾人遞吃食,十來歲的那小子則給眾人倒水。
小孩子瘦瘦的跟猴一樣,卻是腦袋圓圓,眼睛大大,手腳作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機靈,笑起來也很是喜氣。
張口就“這位大哥”,讓這幫人聽了很舒坦。
隻不過他們準備得也的確匆忙,雖然有水,碗卻不大夠。還好眾人都是走南闖北不拘小節之人,同一隻碗裝了水你喝過了接過來我再喝,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然而到薑雪寧這裡,卻有些尷尬了。
先是那婦人將炊餅遞過來。
薑雪寧接過。
那婦人初時還沒留意,等薑雪寧手將炊餅接過時卻看見出來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的一片,神便怔忡了一下,但也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微微朝一笑。
薑雪寧便覺得這婦人該看出是個兒家來,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回了寬大的袖袍裡,拿著炊餅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則跟過來倒水。
手裡那隻碗是前麵已經被旁人用過的。
薑雪寧不大,卻是有些,看著這隻倒了水的碗,心下猶豫。就在微微咬,要鼓起勇氣手去接的時候,旁邊一隻手卻先於了過來,將那隻碗拿去了。
那小孩兒頓時就愣了一下,不由轉頭看去。
卻是坐在薑雪寧旁邊的張遮。
他也不說話,隻是就著那碗中的水細細將碗口邊沿全都過,又將水倒掉,再從那小孩兒的手中接過水壺來再將餘汙沖掉,方纔重向碗中倒水,遞給了薑雪寧。
薑雪寧不由怔住。
上一世的記憶輕而易舉倒回了腦海。
還是他們遇襲。
那時就他們兩人逃出生天,可隨攜帶的隻有一隻從折了的馬上解下的水囊。
了便解開那水囊直接喝了水。
然後待停下來抬起頭時卻見張遮注視著,似乎方纔有什麼話想說,然而並沒有來得及說。
初時倒沒有在意。
兩人尋了山道往前走,薑雪寧停下來喝了兩次水,也並未忘記把水囊遞給張遮,問他不。但這把刻板寫在臉上的男人,卻隻是沉默地將水囊接了過去,然後塞上,並不喝上一口。
薑雪寧隻道他是不。
可等到日頭曬起來,偶然回轉頭見他乾裂的時,才挑了眉細細思量起來,故意又拿過了水囊來,喝了一口。
然後注視著他,戲謔似的笑。
道“是本宮喝過,過,所以你不敢喝嗎?”
張遮在麵前垂下了眼簾,既不靠近也不回視,仍舊是那謹慎剋製模樣,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還請娘娘不要玩笑。”
薑雪寧於是生出幾分惱恨。
就是不大看得慣這般的張遮,前後一琢磨,便“哦”了一聲,故意拉長了腔調,繞著他走了兩步,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說得倒是好聽。那方纔張大人為何不告訴本宮,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喝過的?”
那時張遮是什麼神呢?
大約是微微變了臉吧。
薑雪寧隻記得他慢慢閉上了眼,兩手握都攏在袖中,倒看不清裡心緒如何,過了好半晌才垂首,卻並未為自己解釋,隻是道“是下冒犯。”
喝過他喝過的水囊。
隻這樣便令此人坐立難安,如熬煎。
這無疑給了薑雪寧一種前所未有的戲弄的樂趣,當然知道張遮先前不說一是因為已經喝了,二是因為他們隻有這一隻水囊。可偏要戲弄他,遞給他水囊他不喝,便故意當著他的麵喝,然後拿眼瞧他,觀察他細微的算不上很好的深。
彷彿被冒犯的那個人是他似的。
於是想,聽說這人連個侍妾都沒有。
直到後來,走過這片山,找到了水源,這段樂趣纔算作罷。
如今,又一碗水遞到麵前。
旁人沾過的地方都被細細洗凈。
這個麵上刻板的男人,實則很是細致周到,很會照顧別人。
薑雪寧想想也不知自己上一世到底是著了什麼魔障,竟捨得去作弄他、作賤他,抬眸時眼睫輕輕,眼底便蒙上了些許水霧。
注視著他,剛想要將碗接過。
不想張遮方纔的一番舉已落旁人眼底,有個模樣豪的漢子見著竟大笑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兒喝個水還要把碗乾凈,忸忸怩怩跟個娘們兒似的!”
張遮搭了眼簾沒有搭理。
薑雪寧聽了卻覺心底一簇火苗登時竄升起來燒了個燎原,竟是豁然起,方纔啃了一小口的頗的炊餅劈手便朝著那人臉上砸了過去!
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餅砸到任臉上也帶著點疼。
那人可沒想到自己一聲笑能惹來這一遭,被砸中時都愣了一下,接著火氣便也上來,然而抬起頭來時卻對上了一雙秀氣卻冰寒的眼,那子冷味兒從瞳孔深出來,甚至溢位幾分乖戾,廟宇門口一陣冷風吹過,竟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火氣頓時被嚇回去大半。
要知道在場的可有不都是天牢裡出來的,殺人越貨,為非作歹。外表看上去臟兮兮瘦小小其貌不揚,保不齊就是個狠辣的角,忍一時氣總比招惹個煞星的好。
那人竟沒敢罵回去。
薑雪寧心底火卻還沒消,待要開口,可一隻手卻從下方了出來,用力地握住了的手臂。
張遮抬眸著,平靜道“喝水。”
那一碗水還平平地端在他手中,並未灑出去半點。
眼下終究不是爭這一口氣的時候,更何況也未必爭得過人,薑雪寧到底將這一口氣嚥了回去,重新坐下來,低了眉,雙手將碗從他手中接過,小口小口地喝水。
那碗很大,臉卻掌似的小。
低頭時一張臉都埋進了碗裡,像是山間溪畔停下來慢慢飲水的小鹿。
張遮看著,便覺心也跟著下來。
廟宇之一時靜寂無聲。
那漢子自顧自嘀咕了幾句,又瞥了張遮一眼,想起城門口的景,料著此人在天教中份不俗,更不敢有什麼意見,也隻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悶頭吃餅。
倒是角落影裡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目隔著發落在薑雪寧的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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