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還是天氣晴好, 傍晚甚至能看見晚霞。
可到薑雪寧今日乘著馬車從府中出去的時候, 外頭的天已經變得沉沉一片, 彤雲佈在低空,立冬後蕭瑟的冷風已經有了幾分刺骨的味道。
看著竟像是要下雨。
大街小巷上賣的販夫走卒, 早已慌忙地將自己的攤子收了起來,往日熱鬧的京城一下變得空曠安靜了許多。隻有風偶爾卷著一些凋零的落葉從鱗次櫛比的屋宇間飛過。
層霄樓頭也沒剩下幾個客人。
像這樣的天, 該不會有什麼人來了。
忙碌了一天的堂倌靠在櫃臺邊上正想跟掌櫃的套兩句近乎,可沒想到,正在這時候, 外頭竟然傳來了馬車漸近的聲音, 很快停在了層霄樓外頭。
堂倌愣了一下, 才連忙跑出去招呼。
隻見漫天冷風飛卷的落葉中, 車簾開, 車的丫鬟先下來, 然後給那位小姐繫上滾了一圈雪貂的披風。堂倌在這層霄樓也算是見過京中許許多多達貴人了, 但這樣好看的姑娘還是頭回見。
看這行頭,出隻高不低。
有什麼必要,非得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呢?
堂倌把人迎進了門, 遲疑了一下,才問“姑娘來這裡是?”
薑雪寧掃了一眼冷清無人的樓下大堂,又看向那去二樓的臺階, 垂下眼眸來, 隻道“二樓挑個雅間,我等人。”
堂倌立刻道“那您樓上請。”
薑雪寧自帶著人上了樓去。
外麵街道的角落裡, 刀琴立在搖曳的樹影中,隻看著層霄樓開啟的那兩扇門裡,那位“寧二姑娘”的影漸漸消失在樓梯的上方,眉頭慢慢地擰了。
今日謝危見地沒有在斫琴堂裡斫琴。
呂顯跟個老大爺似的翹著腳仰在屋一架羅漢床上,把原本端端正正放著的案幾都推得歪過去,好讓自己躺得更舒坦,裡吃著的是杏芳齋剛送來的糕點,手裡卻捧著他這個月的賬冊,滋滋地心算起自己這個月又賺了多。
一抬眼看見謝危立在窗前看天,差點沒樂死。
“要不說人怎麼會遭報應呢?”呂顯假惺惺地嘆起來,“你看你,天就知道榨我,還我出錢為你辦事,結果沒想到買生這種事都被人捷足先登,現在還搞出這樣大一個疑團來,派個刀琴出去現在都還沒回來,想必是跟著看到點什麼東西了。唉,謝居安啊謝居安,我可是你的財神爺,往後你得對我好點,懂嗎?”
劍書立在他斜後方,沖他翻了個白眼。
呂顯跟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悠悠道“劍書你的白眼不好看。再瞪我,下回就讓你去跟。”
劍書“……”
還是算了吧。暗地裡跟人這種苦差事,連個說話打發無聊的人都沒有,回頭跟刀琴一樣,被折磨個沒有人搭話也能自言自語的話癆就不好了。
忍一時風平浪靜。
謝危這時纔回頭看了呂顯一眼,眼見著他這一副翹腳仰躺的姿勢,眉頭便微微蹙了蹙,隻道“你信不信我現在便人把你扔出去。”
呂顯“……”
行吧,大佬在這裡。
忍一時風平浪靜。
他撇了撇角,十分不願地坐直了子,麵上卻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神“謝居安,你吧,有意思的。看著像是個正經讀書人,可邊這倆小孩兒,什麼‘書’啊‘琴’啊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加上‘刀’和‘劍’。我細細一琢磨,你這人裡是真的藏著點兇險啊。”
謝危平靜地回道“我若不兇險,你肯為我效力?”
呂顯便掌大笑起來“正是,正是!”
想當年滿翰林院那麼多能人誌士,他呂顯恃才傲,也就看得起這麼一個謝危。後來謝危回家奔喪丁憂,他看其他人都是庸俗無能之輩,索辭掛印也回了金陵,登門拜訪,這才漸漸著了他謝居安的道,好好的一個進士出,竟被誆去做生意。
想起來都是淚。
呂顯長嘆了一口氣“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啊!”
他話音落時,外頭便傳來一聲稟報“刀琴公子回來了!”
呂顯出個無言的神。
果然,片刻後,一名藍勁裝的年便出現在了斫琴堂門口,從外麵走了進來,腳步踩在地上,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音,躬便道“跟到人了。”
呂顯頓時神一震,目四溢,忙問道“尤芳背後的東家是誰?”
但沒想到刀琴竟未回答。
他隻是抬起了眼眸,看向謝危,目中竟有幾分見的遲疑。
謝危便意識到,刀琴跟到的人也許有那麼一點不一般“說說看。”
刀琴於是道“那屬下長話短說。一開始是聽從先生的吩咐,隻去了清遠伯府看況,在外頭等了半天,還以為那位尤姑娘今天不會再出府了。但沒想到,辰正的時候就從府裡麵悄悄出來了,打扮得跟府裡的下人似的,帶上了銀兩,先去了東詩一家綢緞莊買了一匹上好的杭綢,好像是雲鶴紋的料子,然後去買了文房筆墨,有兩管筆,但隔得太遠屬下也沒有看清楚到底是什麼筆,還有……”
謝危“……”
呂顯“……”
立在一旁的劍書暗暗地了一下額,輕輕扯了一下刀琴的袖子,低了聲音提醒“長話短說。”
“哦。”
刀琴這纔想起自己病犯了,點了點頭,決定接建議,換一種更簡潔的說法。
“買了很多東西,有杭綢,筆墨,甚至還有一些兒家用的胭脂水。然後還轉去廟裡上香,那裡今天有好多人,上香的香客也有很多,我跟著去還不小心被知客僧看見,捐了二兩香油錢。尤芳好像也捐了,進去之後就在殿裡麵求了平安符……”
呂顯“……”
劍書“……”
謝危抬手慢慢地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隻道“說重點。”
刀琴忽然覺得心裡有點委屈,完全沒有覺得自己話很多啊。
跟蹤的況難道不該報得這麼仔細嗎?
他抿了抿,悶悶地道“寧二姑娘。”
劍書突然之間瞪圓了眼睛,出幾分不可置信的神來,這一瞬幾乎是下意識轉頭去看謝危。
謝危立在窗前,沉默。
呂顯卻聽了一個一頭霧水,也不知道這寧二姑娘是誰,差點被刀琴給氣出病來“讓你說重點也不是這樣說的啊!這人怎麼跟尤芳扯上關係的?是的東家嗎?跟有什麼集?你都看到了什麼?誒,不對,‘寧二姑娘’又是誰啊?刀琴你是不是傻,說個名字誰知道是誰啊?京城裡麵姓寧的雖然不多可也不,這哪一家的啊?你――”
一大串問題全跟春筍似的長了出來。
呂顯裡那個滔滔不絕。
隻是等這一大通問題都差不多丟擲來之後,他才忽然看見屋主仆三人的神都不對勁,心裡麵於是跳了一下,頓時意識到事不簡單“他說的‘寧二姑娘’,你們好像都知道是誰?”
“轟隆”一聲。
天際一聲悶雷滾過。
這蕭瑟凜冽的深秋初冬,一場豪雨從天而降,刷拉拉地迅速覆蓋了整座京城。碩大的雨滴砸下來,砸到斫琴堂外那一片小湖平靜的湖麵上,也砸到近窗前的窗欞上,濺起細小的水霧。
謝危轉眸凝視著,隻慢慢道“下雨了啊。”
冬雷一陣,淡藍閃電劃破了低垂的暮,也在這瞬間照亮了勇毅侯府昏暗的書房。一架架藏書堆得很高,卻在這一道閃電劃過時,留下深深的暗影,顯出山一般的抑。
角落裡燭臺上,燭火被風一吹搖曳起來。
燕臨俊朗的臉部廓,也被搖晃的影照著,顯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冷沉。
周寅之便平靜地坐在他對麵。
剛被升為錦衛千戶的他,可以說已經有了控到錦衛權力核心的資格,徹徹底底一躍為一個有頭有臉的上位者。
隻是這一切來得並不十分彩。
但這又有什麼乾係呢?
周寅之覺著自己向來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世間所有手段,但凡能達目的的都是好手段。
他腰間新賜的繡春刀,早已解下來放在門口的桌上,此刻上穿著一深黑的飛魚服,隻對燕臨道“周某貪慕權勢,滿心都是名利。所以雖早早知道了這件事,可未見得利之前,負錦衛付的重任,並不敢對世子言說。直到二姑娘將我薦給世子,世子又苦心為周某謀得千戶之位。周某是個小人,小人以利而合。所以,纔在今日,將一切對世子和盤托出。”
調查勇毅侯府,是錦衛的令。
天底下誰不知道錦衛隻聽聖上的?
到底是誰懷疑勇毅侯府也此次京中出現平南王逆黨一案有關,昭然若揭。
周寅之即便是個千戶,也不過是聽從上麵命令辦事,奉違對沒有勢力的他來說,是危險的。他知道這件事對世子來說,甚至對於整個勇毅侯府來說,這訊息也是一個晴天霹靂。
所以打量著燕臨神,他並未有任何勸解。
當下,聽著外頭雷聲陣陣,大雨瓢潑,他隻慢慢道“若勇毅侯府確與平南王逆黨毫無聯係,寅之既世子恩惠,自然不至於做出造證據陷害侯府的事來。可說出來您或恐不信,這些日來,在下查侯府,竟發現侯爺與平南王一黨的餘孽,確有書信往來。此事,在下不知世子是否知曉?”
燕臨聽著,隻覺恍惚。
父親怎會與平南王一黨餘孽有聯係?
擱在膝頭的手指慢慢地握,他慢慢地閉上了眼,隻問“你既已查到,將何時上報?”
今日來一個周寅之能查出,他日來一個趙寅之、王寅之也一樣能查出。
且或許還會比周寅之查出來的更多,更可怕。
帝王之心,誰能揣度?
燕臨好歹也是宮中行走過的人了,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這件事完全下來是不可能的了。所能做到的,不過是提早準備應對。
周寅之著這僅餘一月便要加冠的年,忽然覺著他似乎也並不是自己剛開始所以為的那般天真。
相反,這位世子所想,已出同齡人許多。
他於是想起了薑雪寧,隻回答道“七日之後,如實上呈。”
坤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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