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哪個世界飄討來,帶著菸灰和夜草的氣息,那風不再是明,帶點薄薄的煙氣,蒼蒼白白的飄過來,飄進蒼蒼白白的小手。
小手……
低頭看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自己的手這般的小,這般的瘦?這般的細弱如爪,指甲裡滿是木屑。
木屑……
哪裡來的木屑?記得自己的手,指節纖長,指甲潔淨,什麼時候摳了一手的木屑?
木屑簌簌的落下來,落了一頭,仰頭去看,看見頭頂黑沉沉的,散發著普通木質微腐氣息的橫板。
四面都是板,長可一臂,高可兩臂,臂去量,其實不用量,這是早已爛在心的長度,到閉著眼睛,也知道後木板上靠近木榫有一個點狀的暗疤,木板最下面還有個小小的突起,原本是個打磨不平凸出的木刺,經過長年累月的,早得像個棗蛋兒。
棗蛋兒……恍恍惚惚裡覺得,這個東西沒見過。
爲什麼沒見過?
若有所悟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臂小小的腳,看系在自己腳上的布繩子,看見包裹著自己的幾乎永恆的黑暗,而黑暗的前方不遠,宮殿飛檐下的銅鈴叮鈴鈴的響著,將清寂的響聲傳這一方更爲清寂的窄小天地裡,不知道哪裡的宮燈的遙遙過來,淡紫,朦朦朧朧,每天這燈亮三個時辰,酉時到亥時,然後熄滅,那個時侯,便該在沉默的黑暗裡,悉悉索索索著睡下來。
睡下來,沒有牀褥沒有枕頭,墊著些破布棉絮,夏天連破布棉絮都沒有,子睡在悶熱的黑暗裡,汗出了一又一,將下的木板浸溼,天長日久,那木板更黑,黑得像無底深淵的醬黑。
那悶熱窄小不通風不氣的空間裡還嗡嗡飛著蚊子,無聲無息針刺一樣一口又一口,只好不住的翻,拼命的抓撓,抓到模模糊糊睡著,睡上兩三個時辰便被熱醒,心口窒悶著難,張大水魚似的氣,一全都起了紅斑,一部分是痱子,一部分是抓破的,被汗水一醃,火辣辣的痛。
上很多地方生了褥瘡——一個沒有任何疾病的人,生褥瘡。
於是在夏天裡盼冬天,好像冬天的乾爽清涼便是救贖,然而真的到了冬天,又發覺寒酷的冬月較之暑熱不遑多讓的難熬,風從四面進來,薄薄的木板擋不住,小刀子似的刮在上,再從上裂進骨頭裡,骨頭吱吱嘎嘎的磨著,骨裡都是冰的,將所有的舊布棉絮都裹在上,將子儘可能小的一團,依舊不能抵抗這般徹骨的寒,那麼冷……那麼冷…讓擔心小小年紀,便要凍出一的關節炎。
然而不能說話,不能要求被褥不能要求扇子不能呼喚不能……出這上鎖的櫃子。
是的,櫃子。
從有這一世的記憶開始,便一直存在,並且打算那樣永遠存在下去的櫃子。
活在櫃子裡的……孩子。
全部的世界,是寬一臂,長兩臂的方方的櫃子,不能站只能蹲,永遠都睡不直,掀開被褥底下挖了個,從那中大小解。
櫃子外那些花,那些飛鳥,那些輕巧的步履那些自由的舒展,那些歡快的言語那些明的春。
和櫃子裡的世界全然無關。
……有人在輕輕敲櫃子,悉的三聲,一輕兩重,隨即上頭隙裡,塞進來兩個冷的饅頭。
一張子的臉從那隙裡一晃而過,年輕的,麗的,卻因長期於擔驚怕中而過早憔悴的臉。
眼神疼痛哀憫,滿是沉沉的抑,似是那樣一,便要落下淚來,那樣隔著隙,哀哀的注視著,那樣的眼睛裡,看見悉的小般的自己。
一切,如此悉。
悉到深刻在脈裡,悉到如此驚心,彷彿不見天日的穹窿裡突然劈過白的電,一下便將的夢中靈魂和過往軀生生劈開!
這不是現在的!
這是五歲的孟扶搖,這是五歲的無名。
無名,無名。
一個宮無意蒙寵,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生下的皇,沒有人給名字。
甚至沒有人給生存的機會。
陛下立了新後,新後善妒,不允許任何人再承恩寵,不允許任何人再生下陛下的孩子,自己一年一個的生,後宮人卻從此絕育,如果有誰膽敢勾引陛下,膽敢生下皇裔,迎接的必然是天下最慘的死法。
然而那一年,盈妃宮中的梳頭宮許宛卻懷孕了。
沒有人知道爲什麼會懷孕,也許是帝王某日路過宮室,看見舉袖挽發的麗宮,落的袖中玉臂如藕,眉目嫵鮮豔如春,便浪漫的趨前求歡;也許是皇后年年懷孕卻又不許帝王再對後宮廣施雨,正當壯年的帝王難熬漫漫長夜,路遇了穿柳花而來的纖纖子,就地在綠草如毯中按倒了……
都只是也許,永無活著的生命可以考證,如同那些散落在宮廷裡的舊事,早已腐朽灰,再也無人能夠撿拾得起。
十個月後,世界上有了無名。
永遠記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眼。
看見沒有燈火的屋子,看見水中自己咬牙用烤過火的剪刀剪斷胎盤的蒼白子,看見水裡漂著的一朵小小的玉蓮花,聽見用被子捂住的無聲的,聞見漫天漫地的腥氣息,覺到用滿是淚水的臉死死在自己臉上,哽咽的道:“孩子,不哭……不能哭……哭了我們都沒命……求求你,別哭……”
於是了第一個不曾哭過的新生兒,爲了保住那個子和自己的命。
後來很多次,在那漫長地獄般的五年裡,無數次想過,還是哭了好,真的,還是哭了好,死,有時候真的比活著要舒服。
當時,爲什麼不哭呢?
之後,真是想哭也不能哭了。
這一世的母親,從此將養在了櫃子裡。
五年。
從落草開始,到五歲。
五歲時小如三歲孩,因爲長久彎弓腰,全骨節變形,以至於五歲之後師博拼命讓練武,用高強度的武技重新拉鍛鍊骨骼,練得那麼苦,比尋常人更苦,便是因爲,本沒有和尋常人站在一樣的起跑線上。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灰燼和夜草的氣息,那灰是後院竈上燒火的煙氣,那夜草是屋子下生著的春草,綠的,帶一般的長,墜著晶瑩的珠——沒見過,娘蹲在櫃子邊低低說給聽,聽著,在前世的回憶裡費力找著關於草的印象,五年的黑暗,五年裡大多數時候看見的東西不是油燈的便是遠紫宮燈的一角穗的影,雖然前世很多記憶在長久的寂寞裡一遍遍咀嚼裡還記得清楚,但是對於很多的印象,反而模糊了,甚至想了很久,纔想出草是個什麼東西。
娘每到夜裡,時常會靠在櫃子上,喃喃的和說一些事,五洲七國,現今狀況,想到什麼說什麼,似乎也怕這個兒會被悽慘的關瘋,努力找時間和流,說著,只想著灌輸給小兒一點屬於櫃子外世界的東西,卻不知道,每說一句兒都會回答,一句句說,一句句問,一句句答,只是,都沒有聲音。
不能說話,只能隔著櫃子用無聲的言語和這一世的娘說只有自己知道的話。
有些很要的話覺得必須說必須說,但是每次剛剛發出一個單音節,娘便立即快步走開,留張著,一臉悲涼的對著無盡的黑暗和絕。
有次娘說著說著,突然輕聲嘆息,低低道:“我的孩子……你是含蓮出生的皇啊……你才應該是璇璣皇族最高貴的公主……我有時真的不明白天意……爲什麼……爲什麼……”起,似乎去牀上褥子下翻了翻,翻出個東西,從櫃子底下的裡遞過去給。
拿在手中,小小的一朵,淡淡玉,看形狀確實像朵蓮花,不過立即在黑暗裡譏誚的笑了——八是個結石吧?
誰見過五洲大陸最高貴的含蓮出生的公主,養在櫃子裡永生不能見人,一天才吃一兩個冷饅頭嗎?
這見鬼的蓮花,不過是個森涼的諷刺罷了。
一甩手,將那蓮花扔了出去,娘驚慌的接著,連連頓足怪不懂事,又小心翼翼的藏回去,靠在櫃子上有點神往的道:“……也許有一天,能用這個證明你的份……”
份?份是這個世上最無聊的東西,不需要公主的地位,如果能用這朵蓮花換來自由,會立即跪下來對那蓮花磕頭!
何止是自由?何止是黑暗?何止是飢?何止是永遠不能直永遠不能接的苦痛生活?還有不能說不能抗拒的,這世上最殘忍最痛苦最難以忍卻又日日必須默默忍的侮辱的酷刑!
聖潔的蓮花!污濁的手!
打心底憎惡那見鬼的祥瑞,從此便忘了乾淨。
……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玩著手指裡的木屑,摳木屑都摳得小心翼翼,有次不小心聲音大了點,偏巧娘屋子裡有人,那子狐疑的過來看,娘撲過來擋住櫃子,聲音發抖的說是老鼠,從櫃子底部的裡看見,地面慢慢濡溼了一塊,那位置,是孃的子底下。
從此連摳木屑都摳得十分藝,用口水慢慢沾溼,一點一點的挖,挖下來團,想象那是,哦……很多年沒吃過了,盈妃對宮十分苛刻,們的食也就勉強果腹,一有錯誤還經常飯,所以時間長了,能據遞進來饅頭的數量推測今日盈妃的心,兩個饅頭:正常,一個饅頭:心鬱悶,挑刺;沒有饅頭:暴怒,宮罰,沒有饅頭的時候,們便隔著櫃子聽彼此肚子裡的咕咕聲,娘有時把手進來,想安,立刻推開,娘便以爲生氣了,坐在櫃子前等到半夜,去廚房泄水桶裡找來饅頭皮和比較完整的剩菜,一大半,娘一小半。
其實剩菜也不錯,去掉泔水味,最起碼有油水。
……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聞著滿是木屑的手指,懷念上次飯時到的半張火皮。
風的味道,突然變了。
香。
奇異高貴的香氣,像是極高的遠山上雪蓮花上覆的雪,涼而馥郁,那般淡而不能忽略的飄過來,瞬間全世界的各種怪味道都退去,只剩下那般令人神往的香。
擡起頭,努力的嗅著,無聲的張著講:王者之香。
這許多年,爲了不讓自己完全喪失語言功能,不停的在說話,用脣無聲的一張一合,說話。
那香氣突然更濃了些,本已經飄遠了,卻似又近來。
張了,往櫃子裡了。
這一,那香氣反而似乎確定了位置,直接向著櫃子過來。
更張——現在只是五歲孩的,多年困於黑暗沒有營養,五歲連三歲也不如,雙腳上還牢牢縛著布繩,如果遇上惡意,只有承,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那香氣停在櫃子之前,從櫃子底部的裡,可以看見一雙靴子,淺紫銀邊,非常緻,卻是一雙不大的腳,像是年。
看那靴子很華貴,莫不是宮中哪個皇子?
得更——落難孩子被善心皇子發現救出苦海,那是小說裡纔有的故事,是未經世事苦難閉門造車的文人墨客編造出來的話,更大的可能卻是和娘從此被發現,然後迎接世上最慘烈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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