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自然記得，他爹宋芳是顯國公鄭百川的座上客，他五六歲的時候便被帶著去顯國公家行走。鄭靜嫻小他一歲，還是個四歲的娃娃，眉眼像爹，小時候五未張開，像個小子似的，卻偏偏追在他后頭跑，他“奕飛哥哥”。眷之間打趣，說：“嫻姐兒這麼喜歡柯哥兒，莫非日后想當他新娘子？”鄭靜嫻挑著濃眉瞪著一雙大眼道：“當就當，這有什麼！”眾人便一番大笑。

宋柯覺著無趣，他本就是還魂而來，并非個孩，對于這種口舌間取樂并不在意，可鄭靜嫻粘他，到底也有些煩惱。后來年紀漸大，男七歲便不同席，鄭靜嫻便被拘在深閨里不見外男了，偶爾一見也不過驚鴻一瞥。如今相逢，鄭靜嫻已出落端莊大姑娘模樣，眉宇間倒是英氣未改。

鄭靜嫻也默默打量宋柯，再見他是在林家的園子里，他帶個小兒站在一叢竹子旁邊往攏翠居，那靛藍斗紋的裳襯得他像一棵筆直的松，又淡得像天邊的云彩。鄭靜嫻一眼便認出這人就是小時候常去府上做客的“奕飛哥哥”，的心便“怦怦”跳起來，眼睛便再也離不開，直到宋柯走了還站在原地呆愣了許久。

如今瞧著宋柯，不知怎的，覺著臉有些燙。

宋柯作揖道：“隔了許多年，實是不敢相認了。”

鄭靜嫻側福了福，笑道：“我父親還時時提起宋大人，說他學問好。英年早逝實是可惜。說他的獨子年就詩書過人。不知如今怎樣了。”

宋柯連忙行禮道：“勞顯國公惦記，改日必登門拜訪。”

這不過是句客氣話，鄭靜嫻卻立刻道：“我父親如今就住在祖宅，明兒個就有空，我回去便和他說你要來，讓他不要出門。”說完便行禮告辭了。

宋柯一怔，無奈著搖了搖頭。這位鄭小姐脾氣子仍然未改，小時候便霸道。如今大了猶甚，即便上門拜訪，也要正式寫了拜帖遞上去，擇日再上門，鄭靜嫻卻一句話給這事做了主。

玥兮和珺兮一直在外書房院門后說話，方才這一番正落到二人眼里，彼此對了個眼神。玥兮低聲道：“顯國公的千金倒是個膽子大的，在人家里就敢私下見大爺，也不怕名聲傳出去有礙。”

珺兮撇撇道：“我瞧著不得讓自己名聲有礙，趁機賴上大爺呢。你瞧看咱們爺的眼神就知道了。”

玥兮急忙捂了的道：“可不能渾說。”

珺兮道：“都敢這樣看。還不準我這樣說？”想了想道，“這個事兒得跟香蘭說一聲。跟大爺彼此有意，鄭小姐瞧著不是個好相與的，若是今后嫁進來，香蘭八要吃虧，告訴早有個防備。”

玥兮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珺兮道：“人都上門了，還沒一撇？”

玥兮想起方才鄭靜嫻看著宋柯熱切的目，便不再說話，當下把綠豆來，道：“去后街找香蘭，跟說顯國公的太太和鄭姑娘都來了，兩人夸了大爺半天，鄭姑娘還讓大爺明兒個去家里見爹爹。”說完給綠豆抓了一把錢。

綠豆拿了錢去了，到后街敲開陳家的門，把玥兮的話跟香蘭說了一遍。香蘭是個聰明人，登時便明白了，給綠豆抓了一把果子，道：“我知道這個事了，替我好好謝謝你玥兮姐姐。”暗想道：“林家的三個姑娘，還有顯國公的鄭靜嫻，都看上了宋柯。這也不怪們多，深閨里的小姐，這輩子能見到幾個外男呢。何況宋柯生得俊，風度卓然，這等風華世間有，又有學問才干，即便家里如今落魄，也有無數竇初開的小姐們傾心了。”慢慢在一張椅上坐下來，想道，“顯國府綿延三代，如今雖不如當初顯赫，卻也是正經的勛爵之家，這一代出了一兩個人才，雖不多倒也支撐住了門庭，鄭靜嫻是填房韋氏唯一所出之，又極顯國公疼，若宋柯真娶了，仕途之上便乘了東風之力了，想來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罷。”

默默長嘆一聲，將手中正給宋柯做了一半的鞋收進箱籠里，“咔嚓”落了鎖。

卻說宋柯第二日清晨便拿了拜帖去鄭家祖宅。門子將他引了進去，自有婆子帶路，將他引到書房。門口守著的小廝道：“老爺正在寫字，令閑人莫擾，公子請稍等。”

宋柯道：“不妨，不敢叨擾長輩。”提著禮在院子里站著。心中暗道：“顯國公好大的譜，即便是晚輩，如今上門來，若無要事便應召見才是，不過是寫幾個字消遣，卻讓人站在院子里等，當年沈首輔權傾朝野都沒這樣的架子。”

屋中，鄭百川站在書案后，手里提著一只筆在紙上刷刷點點。他已五十多歲，兩鬢生出華發，因襲祖上的爵位，一輩子養尊優，曾任過史，后告老不做，鎮日里簪花斗草，寫詩弄句以消遣時。

他抬頭看了看，只見鄭靜嫻悄悄站在門前從門往外看，不由咳嗽一聲，垂下眼簾道：“看什麼看？不過讓他等一會兒你就著急了？”

鄭靜嫻撅著走過來，一把抱了鄭百川的手臂道：“是我讓他來家里拜訪爹爹的，如今讓他在院子里站著，不是打兒的嘛。”

“胡鬧。”鄭百川把筆放下瞪了鄭靜嫻一眼，“哪有上趕著讓人到家里來看的。”昨天他妻去了宋家，回來便對宋柯贊不絕口，他一問才知道，敢兒這母一個相婿，一個相夫君去了。他倒不是迂腐之輩，這般去瞧瞧倒也沒什麼，只是宋柯這一房自宋芳一死便江河日下了，勉強還有以前的底子撐著，雖說勉強算個宦之后，可也上不得臺面。他鄭百川的兒比不得金枝玉葉可也是個千金小姐，就相中這麼個人家讓他心里十分不喜，故而今天便故意怠慢宋柯。

鄭靜嫻不依了，將鄭百川手中的筆一奪，跺著腳道：“這大字什麼時候不能寫，偏趕這一時，爹爹快趕讓他進來，快點快點！”

鄭百川唯有對這老來沒轍，只得揮了揮手，嘆口氣坐了下來。

宋柯正站在院子里神游，腦子里還滿是香蘭的事，忽見門一開，鄭靜嫻正站在門口，嫣然一笑道：“久等了，快請進罷。”

宋柯一怔，心里明白了幾分，一抱拳進了屋，只見鄭百川正坐在書案后頭，一張略微發福的圓臉繃得略。宋柯深深作揖道：“晚輩宋柯拜見鄭老公爺。”

自宋柯一進屋，鄭百川便覺其風采奪人，臉便緩了兩分，正仔細打量卻瞧見鄭靜嫻跟他眉弄眼的使眼，便咳嗽一聲道：“快請坐。”

宋柯便在左下手的太師椅上坐了，笑道：“此次匆匆而來，未準備上等的東西，家中有一方古硯，也算名家之作，尚可把玩，請鄭老公爺留著鑒賞。”

這一項又投中鄭百川好風雅的脾氣，臉又緩了一分，還未說話鄭靜嫻便搶白道：“你這個禮送得好，我爹就喜歡硯臺，家里上上下下加起來得有上百塊呢，他一準兒歡喜得。”

鄭百川暗嘆一口氣，對宋柯道：“我這小被寵慣了，有些無法無天，還請不要見笑。”扭頭又瞪了鄭靜嫻一眼，一吐舌頭退到旁邊去了。

宋柯心說：“可不是寵慣了，見外客的書房，一個姑娘家竟不知道避嫌，也不知這顯國府是什麼規矩家教。”臉上卻笑道：“令嬡心直口快，是個爽利子。”

鄭百川便與宋柯一長一短的寒暄了兩句，見宋柯對答得，舉止從容，心中默默點頭，又慨道：“原與你父親甚有，在科道時政見相投，他時不時來我府中吃酒論文，不知多麼痛快，誰料到竟兩隔，真是不勝唏噓了。”

宋柯道：“家父生前常贊鄭老公爺忠君國，又敢直言相諫，骨風是最讓人欽佩的，在政見上對他也多有啟發。”心中冷笑道：“鄭百川是只老狐貍，我爹一死便同我家斷了聯系，與我爹這些年的，末了我們孤兒寡母最難的時候也未出頭拉上一把，絕非德厚可之人，若不是鄭靜嫻非讓我來，我才懶得拜訪，此番只能虛以委蛇的應付了。”

宋柯這話卻說得鄭百川心里痛快，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倒是你后生可畏，聽說下個月便要下場科舉，準備如何了？”

宋柯剛開口，鄭靜嫻便已走過來道：“爹爹，聽說今年金陵鄉試的主考是江云江大人，曾是爹爹提拔上來的，不如爹爹去封信，讓他幾道鄉試的題目罷。”說完看了宋柯一眼，臉有些紅，又趕別開了目。

這一遭不鄭百川沉了臉，連宋柯都把眉皺了起來，心說：“鄭靜嫻這話說的，好似我這次來便是要找鄭百川走后門要科考題目似的。”登時心中不悅。卻不知這鄭靜嫻雖是個冷傲清高之人，實則骨子里如同炭火似的熱烈，既看中了宋柯，便不余力幫其謀劃，只是年紀尚小，又寵慣了，加之關心則，未免失了方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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