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贗品 “證據在此，請諸……

“這數年來, 窈娘時常憶起阿母為我塗抹香膏，輕我手臂哄睡的樣子。”

楊窈輕輕捋下織金秀銀的華袖，蓋住那截細膩潔的玉臂, 噙淚笑道, “阿母可還記得？”

雖是對田氏說話，眼波卻不經意間掠過眷席, 落在沈荔的上。

那一眼極輕, 似是悉, 又似是帶著些許哀怨與嗔怪之意。

楊窈吞并了戚氏、楊氏的萬貫家財，坐擁田産無數, 仆從如雲。聽長公主的眼線來報, 每日在儀殿需以一池牛沐浴養, 千金一兩的養膏于而言, 也不過如泥土般尋常。

四年時間, 足以讓抹去所有的舊傷，養出一吹彈可破的。

既然敢大張旗鼓地宮為後, 必然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沈荔目沉靜, 心中并無意外。

田氏真正要驗證的，從來不是楊窈臂上的舊傷——

神態可以模仿，疤痕可以祛除, 可有些深骨髓的東西, 是改不了了。

下一刻，田氏輕輕合握住了楊窈的手。

楊窈尚未來得及反應，削蔥般纖白的指尖已被對方溫而堅決打開, 一仔細描摹而過。

田氏凝神辨認指腹的螺紋，又擡起頭來，細細端詳那兩片薄薄的耳垂, 神逐漸恍惚，眼底的驚惶一閃而過。

楊窈的笑容有一瞬不易察覺的僵，隨即反握住田氏的手，熱忱道：“瞧吾，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竟忘了請阿母座。”

“慢著！”

蕭青璃敏銳地察覺到了田氏方才的異常，倏地起，目直那神倉皇的婦人，“田夫人，你方才分明神有異，一再反常，究竟看出了什麽？莫非皇後不是你當年養育的那個孩子？”

“吾與阿母分別時尚且年，容貌、量有所變化，也在常理之中。阿母也只是想端詳一二，何來反常？”

楊窈悄悄握了田氏的手，一雙黑漆漆的笑眼直直向這個形僵的婦人，聲道，“多年不見，不知阿母的兒族人可還安康？”

田氏只覺脊背發寒，慌忙低下頭去。

沈荔心下了然：田氏已察覺自己卷了一場何等駭人的謀中，必須權衡利弊，謹慎回答。

皇後與長公主誰的權勢更大，誰能讓和的族人全而退，誰就能決定說出真相，或是守口如瓶。

蕭燃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指腹把玩杯盞，帶著不容抗拒的威：“田夫人，皇後份關乎國本。你若將所見真相如實道來，便是撥反正的功臣；若瞞而不報，助紂為，那便是夷族的欺君之罪！”

蕭青璃放緩聲音，接過話茬：“且不論罪責，將來九泉之下，夫人又有何面去見你枉死的主君，與親手養大的孩子？”

姐弟倆先曉之以理，再之以，話配合得天無。

果然，田氏面驟變，再次伏地跪拜。

楊窈似是被嚇了一跳，滿眼的委屈：“長公主與郡王如此恫嚇阿母，究竟意何……”

“……皇後的掌紋，與窈娘并不相同。”

田氏微的聲音，如投石水，于衆臣心中轟然開驚濤駭浪。

楊窈不可置信地看著，喃喃喚道：“阿母？”

田氏擡起頭來，著眼前這張悉而又陌生的臉，心中的憤恨一閃而過。

是啊，沒人比更了解自己哺育大、教養了十四年的孩子！

窈娘的每發旋、每條掌紋，甚至于每發，都過千百回，看過上萬次，閉著眼睛也絕不會認錯，又怎會看不出眼前之人是個鳩占鵲巢的贗品！

若是今日認下這欺世謊言，瞞而不報，又如何對得起那個乖巧懂事、若明珠般完的孩子！

“窈娘命格尊貴，十指皆有螺紋，而民婦方才觀皇後殿下的掌紋，卻是模糊難辨……”

田氏額頭掌心，一字一句道，“皇後之手雖細膩，指骨卻比窈娘上兩分，那實在……實在不像一個自養尊優、十指不沾春水的世家貴之手。”

“阿母難道忘了？當年楊氏遭難，群狼環伺，吾與阿姊顛沛流離大半載……”

楊窈如同親手撕開陳年舊傷，聲音都起了，“為了活下來，吾與流民爭過食、刨過土，什麽髒活累活沒做過？這雙手，早就不是曾經阿母庇護下的樣子。”

殿中一片竊竊私語。先前驚疑的文武重臣皆是頭接耳，多有容。

楊氏之禍他們亦有耳聞，皇後所言不無道理。

蕭燃旁觀楊窈做戲，沒忍住冷笑出聲：有如此變臉絕技，不去演百戲真是可惜了。

這時，田氏再次發聲：“持生計的確會令指骨變形，可人的耳相，卻是改變不了的。”

猛地擡起紅的眼來，指向皇後的耳垂：“真正的窈娘貌若觀音，耳垂潤，窩有圓珠，乃是天生的福澤之相。因耳較別的姊妹更飽滿，穿孔極疼，故而始終不曾穿耳。可皇後您的耳垂不僅有耳，更是薄而無珠！”

“胡說八道！”

楊窈握雙拳，眼中淚意翻湧，滿是心碎與失，“阿母，吾是你大的孩子呀，你怎可如此構陷吾？”

田氏咬牙關，淚落如雨：“是啊，世上豈有母親會構陷自己的孩子？民婦願以闔族命起誓，所言字字屬實！殿下若不信，可差人尋來為窈娘接生的穩婆，一問便知！”

楊阿婢瞞天過海，梁換柱，頂替窈娘的份盡榮華富貴。

可窈娘呢？那可憐的、本是金枝玉葉的孩子，如今又躺在哪片冰冷黑暗的地底？

霎時紫電裂空，將整座大殿照得宛若白晝，雷聲轟鳴砸下，震得地面了三。

這雷聲給了田氏更確切的證據，似乎連上天也在為真正的窈娘鳴不平！

擡袖輕拭眼淚，用更為堅定的聲音，給出了更為有力的證據——

“窈娘最怕雷音，每逢雷雨天氣，便要民婦摟著哄睡方敢眠。”

看向面前這位巋然不，看不出毫害怕的至尊皇後，“若皇後確為窈娘，可否哼一哼民婦時常哼唱的那首謠？”

楊窈哪裏會唱什麽謠？

這樣母慈子孝、舐犢深的溫，從來都不曾得到過，又談何模仿？

在這些人的眼裏，從來……從來都只是那個卑賤低微、可任人欺辱的楊阿婢！

電掠過楊窈單薄的耳墜，照亮臉上蜿蜒的淚痕，宛如煞白的假面上猝然裂的蛛網紋，出一角瘋狂的裏。

僅是一瞬，隨著白的消弭，那張臉又恢複了往日的弱悲憫，含著淚輕輕一笑。

“就算吾不是楊窈，又如何呢？”

用最溫無害的語氣，說出了令滿座皆驚的話語，“先帝詔令，定楊氏為後，自然是能者居之。吾今為楊氏家主，當世無雙，這位能坐，我何不可？”

這話，無疑變相承認了自己并非真正的楊窈，一時滿座嘩然。

謝敬端坐文臣之列，面已然凝重起來。

這幾年來，連他也不曾懷疑過“楊窈”的份，長公主與蕭燃又是從何知曉的？

人聲沸騰間，沈荔清冷開口：“執掌印者，非但要有能力，更需懷仁義之心。”

“說的在理。”

蕭燃抱臂附和，“若弒親篡位之輩都名正言順，豈非什麽阿貓阿狗都能做皇後？”

楊窈卻只看著沈荔，微微偏過珠璀璨的腦袋，嗓音裏淬著不甘的寒意：“雪，連你也要和我作對？連你也要看不起我！”

“殿下！”

在楊窈徹底失控前，謝敬適時出列，攏袖一揖，“皇後殿下懷龍嗣，緒過激，已不適宜繼續宴飲。臣懇請皇後移駕儀殿，安心養胎為上。”

這話如冷水潑下，楊窈被恨意擾的理智稍稍回籠。

是了，還有孩子。

縱使份是假，可腹中蕭家的脈卻做不得假。只要龍種尚在，只要謝氏不倒，蕭青璃就奈何不了！

一聲嗤笑斬斷的思緒。

蕭燃按膝傾，懶洋洋看向謝敬：“算你了是吧？”

謝敬姿拔，虛闔眼皮道：“郡王此言何意？”

“既然今日大家都在，不妨湊個熱鬧，新賬舊賬一起算。”

蕭燃撣了撣袍，起沉喝，“將人帶上來！”

殿門驟然打開，一個渾的文士被衛押上殿來，撲通一聲跪拜在地。

見到這張胡須抖、狼狽不堪的悉臉龐，謝敬眸微微一瞇。

蕭青璃輕揚紅，示意田氏暫且退避一旁，開始第二場當庭審訊：“謝卿可還認得這張臉？”

謝敬面不改，平緩道：“螻蟻之輩，臣無從相識。”

聞言，那名倒黴的謀士猛地擡頭，眼裏淚渾濁，泛白的微微抖。

“謝中丞不認得他，他卻認得你。”

蕭燃冷嗤，“若非本王去得及時，只怕你這位謀士，便要連人帶證據一起……被你燒死在火海裏了。”

“無稽之談。”

“是不是無稽之談，一聽供詞便知。”

蕭燃冷冷掃過那名落水狗般發著的謀士，狠聲道，“把你知道的盡數道來，若有瞞，當心小命不保！”

那謀士才從火海逃生，早被嚇破了膽，又經主君棄如敝履，一時既怕又傷，沒多遲疑，便將自己知曉的一切都抖了出來。

除了替謝敬理那些見不得人的私賬目外，此人甚至還供出謝敬招募亡命之徒為死士、暗殺中書令沈筠、焚毀糧倉等十餘件罪名……

聽到最後，殿中文臣已然變了臉。

有人拭冷汗，坐立難安。

有人出列拱手，替謝敬說話。

還有人不如山，坐觀虎鬥。

“一派胡言！”

謝敬猛然振袖，高聲道，“凡事要講求實證。大殿之上，豈容宵小之輩在此信口雌黃，胡攀咬！”

若說他招募死士、斂財結黨，他倒也不辯駁——當今朝中世家，哪個不站隊？哪個沒有養私兵部曲？

這本就算不得什麽大錯，充其量是頂級門閥心照不宣的特權罷了。

反正他與楊皇後這樣的份，斷不會鋃鐺獄，而是應先由三司會審，再做定奪——

而三司之中，史臺為他執掌，麾下之士盡屬親信。尚書省中亦有人脈遍布，獨一廷尉，便不足為懼了。

兩票對一票，怎麽看，都是他謝敬勝券在握。

至多審訊數日，長公主一派拿不出更有力的實證，他的門生故友自會向朝廷施。到那時，怕是長公主也得恭恭敬敬，親自送他回府。

這些盤錯節的關系，無一不是他這十年來以重金厚祿、苦心經營所得，怎會被一枚棄子的口供輕易撼？

謝敬這樣想著，又更為鎮定地攏起了袖袍，任誰瞧見他此刻完的儀容，都要盛贊一句“變不驚”。

可這樣的寂靜中，一道誰也不曾想到的、溫潤如玉的聲音響起。

“臣能作證，史中丞謝敬黨同伐異，有不臣之心。”

此言一出，連沈荔亦是訝然，投去驚異的目。

謝敬那張方外高人般優雅的面容，有了一瞬的破裂。

楊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死死盯著文臣之中那名徐徐站立，手捧賬冊緩步向前的影，從牙中出幾個字：

“謝、韞、之？！”

謝敘的倒戈，儼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文臣中那幾名坐立不安的謝氏黨羽似是預料到了什麽，此刻已經汗出如漿，竟不管不顧地推開案幾，連滾帶爬地朝殿外踉蹌而去……

蕭燃眸一瞇，反手扣住後的屏風，朝前一推——

屏風如舟，停在沈荔的案幾前。

遮擋視線的同時，刀刃的寒乍現。

一聲倒地的悶響，鮮噴湧。

那綻放的被屏風遮擋得幹幹淨淨，未曾玷污沈荔的眼眸分毫。

然謝敘就沒有這般好運了。

有幾顆珠濺在了他的眉骨上，宛若朱砂灼然。

他卻視而不見，只稍一停頓，便淡然向前，呈上那份足以斬斷謝敬一切退路的賬冊。

“證據在此，請諸位殿下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