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送禮 好戲開場。
楊阿婢……
這個名字落在齒間, 無論怎麽品,都帶著幾分刺骨的輕賤。
蕭青璃與沈荔對視一眼,方問:“楊氏家主, 為何要給親生兒取這樣的名字?”
母自然不願說舊主壞話, 斟酌許久,終不敢違逆長公主的威儀, 解釋道:“殿下有所不知, 三娘阿婢乃是主君側室所出。側夫人素爭搶, 一心想生個兒子,又因生産時格外艱難, 幾喪命, 故而對三娘十分厭惡。主母亦不喜其母, 常以……”
言又止, 蕭燃不耐道:“有話就說, 支支吾吾幹什麽?”
母忙道:“……常以‘賤婢’喚之,久而久之, ‘阿婢’便了三娘的小字。”
沈荔追問:“楊氏家主就不管嗎?”
母回道:“主君忙于家業, 素來不管後宅之爭。”
沈荔明白了。
每一個後宅中爭風吃醋、相互傾軋的子背後,都站著一個看不見的男人。
這個男人用手中的權勢,將人變鬼。又懼怕人會聯手反抗, 索用規訓將們一分為二:讓做鬼的瞧不起為奴的, 讓為奴的圍剿做鬼的。而男人自己,則安然端坐高臺,冷眼看著這群子為了他手中那點微末的恩寵, 自相殘殺。
于是,這世間最厭恨人的,往往是人自己。
這并非們天如此, 而是世道使然。因為對于大多數後宅婦人而言,們沒有選擇的餘地。
但“楊窈”不同,曾真切地手握過選擇的權柄。
沈荔收攏思緒,繼續問道:“這位楊氏三娘年歲幾何?如何?”
母恭謹答道:“三娘比皇後略長一歲,若是還活著,今年該有十九了。麽,不太說話,族中也無人在意,唯有窈娘……”
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婦人慌忙改口:“唯有皇後殿下念及姐妹誼,時常會與相伴。”
沈荔再次抓住了關鍵:“這麽說,三娘常有親近皇後的機會?”
“兩位娘子畢竟年紀相仿,主君曾私下商議過,將來若皇後主中宮,便讓三娘隨行宮侍奉,哪怕多個婢使喚也好……誰曾想,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
“皇後殿下年時,是個怎樣的人?”
提到楊窈,母立即直脊背,眼底漾開自豪的波:“皇後殿下自聰慧寬和,常懷憫世之心,是個菩薩般的好子。平日裏莫說是人,便是闖庭中的貍奴,也舍不得驚擾半分啊……”
這位中年婦人不吝于用最華的辭藻,將楊窈的容貌、品、才誇贊得天上有地上無,眼裏滿是長輩對晚輩的驕傲與欣賞,如同在訴說這世間最珍貴的明珠。
這般真流,絕非作假。
然母裏那位完無瑕、弱溫馴的楊窈,卻與如今位上的那位貴相去甚遠——
這種差距并非源于外貌上,而在于氣質。
現在的皇後總描著啼妝,眉尖若蹙,杏眼如泣,宛若林間小鹿般弱可欺,與母裏那位菩薩般慈悲溫婉的似乎一般無二。
但皇後那雙如食草般溫馴的眼睛裏,卻蟄伏著野般瘋狂的-。
這種矛盾也曾令沈荔起疑,可四年前楊窈不僅能準確說出楊氏一族的親疏脈絡,更能開啓那份只有未來皇後才知曉機關文的詔書書筒……
任誰站在當年的立場,都尋不出質疑楊窈份的理由。
直至此刻,一切的矛盾與疑竇都有了答案。
旁聽完審訊,天漸暗。
沈荔起行至門口,凝著廊下被疾風撕扯得劇烈搖晃的宮燈。
淺的袖袍隨風飄飖,燈影在眼中明滅不定,正仰首出神,便聽後傳來蕭燃清朗的聲音:
“沈荔,你怎麽看?”
沈荔聞聲回首,耳後的發也隨風起,掠過飽滿的緋,自眸中投下一縷輕煙般的影子。
沉片刻,謹慎道:“若母所言屬實,則有六七把握——此楊窈,非彼楊窈。”
“六七足矣。”
蕭燃輕笑一,走過來替攏了攏襟,不著痕跡地用軀替擋風,于耳畔低語,“我信你。”
而沉悶的夜風席卷而來,吹得他的武袍獵獵作響。
沈荔對上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眼神,心中如投石水,泛起心事的漣漪。
“楊氏母是見過風浪的人,深諳明哲保之道,且忠于舊主,等閑不會與皇後作對。”
微微啓,提醒道,“若想讓當庭作證,恐還要費些心思,以防臨陣反水。”
蕭燃顯然也想到了這點,輕嗤一聲:“放心吧,這等手段本王最是擅長。就算皇後真是楊窈,是弒親這一條罪狀,就足夠廢後位。”
是廢後位還不夠,還需將與燕子匪勾結的謝敬一同拉下高位,給枉死之人一個代。
“郡王。”
衛鄔影步履無聲地近前,抱拳一禮,“長公主殿下有請。”
蕭燃擺擺手表示明了,低頭朝沈荔眨了下眼睛,勾出懶洋洋的笑來:“今夜阿姊要與我徹夜長談,怕是不得空閑。要下雨了,你先回府去,不必等我。”
說罷,他了沈荔的耳垂,轉走,卻察覺袖被人輕輕勾住。
蕭燃回,對上言又止的眼神,頗有些詫異:“怎麽了?有話要同我說?”
風穿廊而過,將他們的袖纏在一起,如烈火與流雲的撞,轉瞬分離。
沈荔的眸微,終是慢慢松開了指尖,微微一笑:“無事,你先去忙。”
關于封城之戰與戚二之死的猜測,還是等罪人伏法、拿到楊窈的供詞之後再繼續追查,免得令他分神。
蕭燃按刀朝偏室行去,想了想,又大步折回來,低頭在額上親了一口。
見怔然捂著額頭,便挑釁一笑,心滿意足地走了。
……
六月十九,皇後華誕,于華林苑正殿大設宴席。
盛夏多風災洪澇,六曹尚書為賑災之事愁禿了腦袋,也并未影響到楊皇後的雅興。
許是念在皇後懷龍種,這一次,長公主不僅同意設宴籠絡群臣,更召朝中肱骨、兩派重臣悉數赴宴,可謂是給足了楊氏面。
剛過申正,烏雲翻湧如墨,天已晦暗如夜,手不見五指。
雨幕中行人斷絕,車簾遮不住意,腥的雨氣撲面而來,打了剛描畫好的嚴妝。
沈筠穿著一褒博帶的廣袖袍,烏紗帽檐低低在青黛的長眉上,更襯得面如冠玉,清豔絕倫。
只是他此刻微蹙,難掩憂:“阿荔,你當真要赴宴?”
“我為丹郡王妃,皇後設宴,豈能不去?”
沈荔亦是一襲郡王妃的花鈿禮,輕輕擱下補妝的胡盒,面容沉靜如水,“何況如此重要的場面,我總要親眼見證,才算安心。”
沈筠不再勸阻。
他知道,即將到來的真相,妹妹已等了許多年。
華林苑,衛執戟肅立,拱衛殿門。
百與命婦只想快些殿坐席,省得雨水弄髒了他們華的袍服,是以無人留意到今晚華林苑的衛多了一倍,也無暇顧及他們的臉是悉還是陌生。
正殿中,群臣與命婦分列兩側,中間隔著半座竹悅耳的廳堂。
蕭燃坐于沈荔對面,并不妨礙他撐著腦袋,隔著樂師與舞朝眉弄眼——
擡手一指酒盞,輕輕搖頭,意思是:不許喝酒。
又敲了敲冰碗,捂住肚子,意思是:貪涼傷。
舞姬揚起水袖,遮擋了他的視線,遂皺起眉頭,意思是:們煩人。
他神態自若,實在是表現得過于慵懶閑散了,以至于沈荔心裏的那點張也隨之沉澱,擡指輕上,意思是:安靜點看戲。
于是蕭燃瞇起眼來,不開心了。
一舞畢,楊氏與謝氏黨羽陸續端起酒盞,祝陛下萬歲,賀皇後千秋。
楊窈則以水代酒,笑回敬,順帶展示一番孕育著大虞儲君的隆起小腹。
酒過三巡,席間言笑晏晏。
蕭青璃端坐座之側,看夠了這場母儀天下的戲碼,這才輕輕放下酒盞,以眼神示意宮。
西殿的掌事宮立即會意,低眉斂目,俯近前,朝坐得無聊打哈欠的年帝王耳語幾句。
蕭含章含混地點點頭,轉頭看向沉浸在皇後尊榮中的楊窈,一板一眼道:“朕先去更,皇後繼續宴飲,不必拘禮。”
“陛下?”
見蕭含章離席,楊窈下意識要起,卻聽左席尊位上一道清冽威儀的音響起。
“今日乃皇後宮的第一個生辰,普天同慶。”
攝政長公主蕭青璃眼含笑意,聲音沉穩卻不怒自威,“本宮亦有一份賀禮,要當面贈予皇後。”
伶人與舞姬很是識趣地躬退下,滿殿的肱骨衆臣、命婦貴亦停杯擱箸,了過來。
楊窈只好坐回位上,掛著完而驚喜的笑意,聲道:“阿姊日理萬機,妾何德何能,竟勞阿姊親自費心?”
蕭青璃笑道:“皇後萬勿推辭。這份賀禮,你定然喜歡。”
說罷,輕擊雙掌,聲落人至。
一名年過四十的婦人恭謹垂首,在宮人的引領下緩步殿,伏跪拜道:“民婦田氏,拜見皇後殿下、長公主殿下!”
沈荔與蕭燃隔庭對視,目一即分,默契地投向楊窈上。
好戲,終于開場。
蕭青璃亦仔細端詳著楊窈的每一分神,緩聲試探問:“皇後,可認得這位田夫人?”
楊窈的神沒有毫的異樣,圓潤杏眼中流轉著恰到好的茫然與震驚,似是抑制不住激之,扶著憑幾的手在發,聲音也在微微發:“……阿母?”
“吾聽聞皇後自與母深意重,實在不忍見母分離,故而特命人不遠千裏,將田夫人迎宮中,與皇後團聚。”
蕭青璃目微凝,朗聲問:“這份賀禮,皇後可還滿意?”
楊窈沒有回答,因為已經著肚子起離開了座,在兩側宮的驚呼聲中,步履急促而堅定地朝田氏走去。
“阿母!”
語帶哽咽,似有無盡的委屈與思念想要傾訴,“阿母為何此刻才現?讓窈娘尋得好苦!”
眼見皇後如燕投林般撲向婦人,親手將扶起,幾名文臣似被孝心,悄然垂首拭淚。
田氏在聽見楊窈呼喚的一瞬,便如聽聞哀鳴的母親一般,驟然擡首來。
可目落在皇後的臉上,卻驀地一僵,甚至在自降份前來攙扶時,不自覺後退一步。
那一瞬的遲疑,足以讓蕭青璃瞇起了眸。
“怎麽,田夫人不認識自己大的孩子了?”
蕭青璃不聲地問,“還是說,眼前的皇後有何不對?”
聞言,謝敬皺眉眉頭,已然明白長公主此舉深意——
對楊皇後的世起了疑心,正借田氏之手,當衆剖辨真僞!
楊窈的淚水瞬間就淌了下來:“一別經年,阿母鬢便已生華發……窈娘方才,也險些不敢相認了。”
輕飄飄一句話,便將這些年的容貌變化推給了歲月蹉跎。
田氏不敢直勾勾盯著皇後看,然心裏的確察覺到了不對勁,眼前這張面孔與記憶中那個乖巧弱的窈娘只有七分相似。
踟躕片刻,方告罪道:“民婦老眼昏花,不敢面見。鬥膽請皇後出右臂,容民婦一觀。”
楊窈形明顯一。
這時,楊氏黨一名文臣憤而起,怒斥道:“皇後玉,豈容當衆袒?”
田氏霎時低頭噤聲。
蕭青璃適時吩咐:“來人,取屏風遮擋……”
“不必。”
楊窈忽然擡頭,笑中帶淚,蘊著幾分低順的婉:“吾是喝阿母水長大的孩子,有什麽是不能給阿母看的呢?”
說罷,擡起右臂搭在宮的掌心,輕輕開袖。
外臣已自發低頭回避,而眷席位的沈荔卻看得清楚——
那條玉臂潔如藕,細膩無痕,莫說猙獰的舊疤,連一瑕疵也無。
謝敬的眉頭總算舒展,謝敘則撚了撚袖口,始終一臉和煦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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