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錯位 “你……當真不知……
蕭燃并非無點墨之人, 他喜歡將力用在更實際的東西上。
比如鑽研兵書,研究策略,或是練陣法。
那些咬文嚼字的經史子集, 于他而言更像是無病, 好好的話不直說,非要假托什麽花鳥蟲魚、山水明月, 曲曲折折繞上半天。
離了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照樣能說話。
痛快時喊一聲“爽”, 不痛快時罵一聲“日”,城下陣時問候一下敵軍守將的祖宗十八代, 豈不比文人那些花裏胡哨的辭藻, 雲山霧罩的比擬來得實在有用?
然而此刻, 當沈荔的侍提燈引他行過曲折的回廊, 走過蜿蜒的石道, 邁沈府月門後那心打理的清幽花苑時,他頭一次意識到, 或許應該多讀些名篇詩賦, 才不至于見此景,心間也只浮出簡單的“好看”二字。
一庭月如水,為玲瓏山石鍍上一層薄霜般的清輝;而水中月如鏡, 風一, 便碎萬點銀。
石燈延至海棠深,蕭燃擡手撥開層層花影,便見亭中織錦藤席上, 一道清雅出塵的窈窕倩影端坐如畫。
夜風拂過,暗香浮,垂紗搖曳。
沈荔素的袖紗與烏發也隨之輕輕揚起, 溶溶月繚繞周,得像是在發。
當聞聲回首,那張皎若新雪的芙蓉面如同斂盡天地間的月魄華,映得滿園春都明亮三分。
只一眼,便教人屏息斂神,惟恐驚散了此間絕。
蕭燃的心口撲通一跳。
他松開枝的手,角不自覺上揚,踏著滿地花雨大步向前:“王妃今日好雅興,怎麽想起約我來此?就不怕你哥瞧見,又要悶氣短?”
沈荔聞言,提款款起,竭力自然道:“月正好,又恰逢你回京,便想著……”
“為我接風洗塵?”蕭燃解下披風丟給一旁的侍從,搶先回答。
沈荔一愣,索順著他的話微微頷首。
“真是如此?”
蕭燃眸一亮,又忽的“嘖”了聲,似有些懊惱,“早知你有如此安排,我就先回王府換裳再來了。”
方才自宮中述職出來,聽商靈說家郎有請,他還以為沈荔出了什麽事兒,急匆匆便策馬趕來,都沒來及換上最喜歡的那赤金武袍。
沈荔著他皺眉嘟囔的樣子,角極輕地一揚:“無妨,這樣便很好。”
眉眼如畫,舉止優雅。
以至于無人發現,起和落座時,那一瞬同手同腳的張。
“令嘉。”
蕭燃忽而喚的字,席後便懶洋洋歪了過來,笑意飛揚,直直撞的眼底,“我收到你的家書了,難為你費心。”
他實在太沉了,像是一堵牆倒來,得形一歪,不得不以手撐住藤席。
夜風輕,花落如雨,鬢邊的珍珠步搖隨之輕晃,映那雙有些忐忑,又有些堅定的眼眸中。
侍從們奉上宵食後,便安靜退下。
唯有月明星稀,燈影搖曳,碧青的薄紗帷幔隨風鼓,朦朧了年不住靠近的側。
瓣接前的一瞬,海棠花落,恰巧夾在兩人的間,帶來微涼的。蕭燃輕笑一聲,隔著花瓣的阻撓,落上一枚重逢後的深吻。
“這花,味道不重。”
“嗯,海棠無香,不會令人鼻難。”
聞言,蕭燃笑得更得意了:“所以,是特意為我選了此地?”
沈荔疑:“不然呢?”
“那,我要是在這裏……”
蕭燃的手臂悄著環住的後腰,稍一用勁兒,便將整個帶懷中,“你哥不會跳出來罵我吧?”
“……”
他就沒發現周遭布景的巧思,沈荔不得不提醒他:“你先看一眼漆盤與茶盞上的紋路,可曾認得?”
“紋路?”
蕭燃隨手拿起案幾上那只黑底金線的果盤看了眼,只見兩枚菱形的漆紋回環相扣,似乎無甚特別。
為武將,他認得各部族的旗紋,認得兵符的虎紋,也認得袍上的卷雲瑞紋,倒真沒留意過世家大族的漆上有何紋路。
“是同心方勝紋。”沈荔解了他的疑。
蕭燃看了眼這只漆黑如夜、卻又因螺鈿嵌而流溢彩的盤子,又看了眼沈荔略顯期許的神,清了清嗓子:“嗯,是方勝紋。然後呢?”
“……”
這藤席與漆上的同心方勝紋,既是吉祥之兆,又可比夫妻投意合。
蕭燃在新婚之夜與不歡而散,自然不記得,這些紋飾曾擺滿了整間新房。
罷了,不怪他。
“沒什麽。”
沈荔無奈一嘆,換了個更直白的方式,向月下波粼粼的水面,“你看那裏的水鳥,會想起什麽?”
藕池深,一雙鴛鴦正在依偎梳羽,劃的波攪碎一池粼粼月影。
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幅“朝游高原,夕宿蘭渚”①“樂鴛鴦之同池,羨比翼之共林”的繾綣畫面。②
“這兩只野鴨,烤著吃最香。”
蕭燃瞇了瞇眼,又朝假山下那兩只孤高邁步的仙鶴一擡下頜,“我發現你哥養的鳥兒都呆的,有翅膀不會飛,人來了也不會跑。瞧那兩只傻鶴,都無須引弓,我隨手撿塊石頭便能將它打下來。”
“…………”
沈荔一時無言。人人都道仙鶴忠貞,鴛鴦比翼,于蕭燃眼中,卻只是唾手可及的愚笨獵。
“你不信?”
蕭燃自果盤中撚了一顆青梅,隨意上下拋接,“等著啊,我獵給你看。”
“別!”
沈荔飛快按住他的手,及時救下阿兄的心仙鶴,又很快端正形,微微一笑,“爐中水沸,我給你煮杯茶罷。”
蕭燃擡手支著額角,饒有興致地看著沈荔慢條斯理地拿起各種致的茶,或碾或磨,或煮或泡,舉手投足,風雅至極。
歷經繁瑣的工序,才就兩盞琥珀的澄澈茶湯。
是專為他一人烹制的茶湯。
蕭燃這般想著,一雙漆黑如墨的眸便笑瞇了起來。
沈荔烹茶,素來不喜添加諸多油鹽、陳皮與丁香,而是品茶葉本味,如這個人般大繁若簡,清淡俗。
蕭燃單手托著茶盞,一口氣飲到底,贊道:“好喝!”
沈荔眼中浮出輕淺的笑意,又見蕭燃自顧自斟了一盞,再飲盡,咂道:“就是有點淡,要不要加點油鹽?”
沈荔眸底的笑意便有一瞬的凝滯。
淺淺吸氣,慢慢擡手,開始按眉心。
蕭燃低低笑了起來,笑得雙肩都在抖,一把將拉懷中,安道:“騙你的,是真好喝!無論你做什麽,都是最好的。”
沈荔狐疑地看著他:“殿下這話,才是在哄人吧。”
“哪有……”
蕭燃移開了目,須臾,複又堅定地移回來,低低問,“說真的,你突然擺這麽大陣仗,是否有事要與我講?”
沈荔著他的眼睛,眸若秋水盈盈:“你……當真不知?”
蕭燃挑了挑眼尾:“提示一下?”
明月高懸,春夜流,年按膝而坐,神溫而認真。
天時地利,一切都剛剛好。
心跳在膛中加速,那些斂的、克制的緒隨著熱上湧,逐漸漫上玉的臉頰。
深吸一口氣,決心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說出潛藏心底的:“‘春林花多,春鳥意多哀’……殿下可知,下一句是什麽?”③
下一句,是【春風複多,吹我羅裳開】。
是一個子,對心儀之人最直接的剖白。
蕭燃沉默了。
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低聲詢問:“要不,我回去看看書……”
“那‘攀條折其榮’呢?”
【攀條折其榮,將以所思。】④
“……”
“還有‘淵冰複三尺,素雪覆千裏。我心如松柏,君……’”
【我心如松柏,君複何似?】⑤
問得一句比一句急,那些因禮教束縛、沈氏門風而抑的心事,全化作膾炙人口的詩,藏進了纏綿未盡的後言中。
對于克己複禮的士人來說,這樣的詩句已足夠直白大膽。
然而蕭燃卻半晌沒有回應,甚至于不太自然地換了個姿勢。
他終于反應過來,似乎從“方勝紋”開始,沈荔便一直在聯詩對句,有意無意地考察他什麽……
莫非是嫌他信中文采陋,要給他當場補課?
……
“可能生我氣了。”
長公主府邸,桀驁不馴的年眉頭鎖,如此說道。
蕭青璃眼也不擡,朱筆在奏箋上利落一劃,司空見慣的語氣:“你又對令嘉做什麽了?”
蕭燃抱臂依靠在憑肘中,反思良久,沉緩道:“上個月,我一時急,攥傷了的手腕……可我并非存心,而且事後,我也低頭賠罪了。”
“還有呢?”
“半個月前,我對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渾話。”
“嗯嗯,還有呢?”
“昨夜,同我說了許多詩句,什麽“哀”,什麽“折”,什麽“冰雪”……聽起來都是些絕凄切的詞句。”
蕭燃支起一條,傾問,“阿姊,你說這是何意?”
“都絕凄切了,還能是什麽意思?”
蕭青璃將奏箋扔去一旁,似笑非笑,“沒救了,擡下去吧。”
“……”
蕭燃癱回了憑肘中,兩眼天。
“還沒問你,今年生辰打算怎麽過?”
蕭青璃隨手拿起一本奏箋朝他扔去,“別裝死!在宮裏熱鬧一場,還是在府中過你們的小日子?”
蕭燃眼睛未,隨手一擡,便穩穩接住了飛來的奏箋。
“過個屁!”
年低低罵了聲,起就往外走。
“臭小子,問你話呢!”
蕭青璃柳眉一豎,喝道,“元照!你又往哪跑?”
“去接沈荔放值。”
蕭燃懶洋洋回了聲,想起什麽,又倒退著走回來,停至蕭青璃案前,漠然道:“阿姊還是當心些吧!這上,可全是沈筠的熏香味。”
蕭青璃一頓。
著年人張揚拔的背影,笑罵一聲:“狗鼻子。”
學宮,藏書閣。
已過酉時,斜暉自直窗,鍍亮空氣中金般浮的塵埃。
崔妤著自課畢後,便伏倒在滿案麻紙中的沈荔,搖首輕嘆。
“雪那番雲山霧罩的話語,也就你家那位侍奉筆墨的年,和謝大公子那般腹有詩書的名士能聽懂。”
托著下頜,慢悠悠道,“對武將還是需直截了當些。也別管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了,直接上吧。”
崔妤并不知曉,要想沈家人主開口剖白,究竟有多難。
盡管沈荔與阿兄汲取父母的前車之鑒,有意規避,可那畢竟是刻在骨裏的錮。
得想個法子,克服心中的恐慌,將真話一鼓作氣說出口。
思忖良久,沈荔挑開車簾,吩咐商靈:“阿靈,去給我備一壇酒。”
商靈震驚:“郎要飲酒?”
沈荔認真點頭:“越烈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