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檢舉 王雪在學宮私會……

沈府的書房軒敞開闊, 氤氳著幹燥的墨香。

排排檀木書架高聳梁，數名家僮正坐于書梯之上，手拿提燈, 有條不紊地將沈荔所需的竹簡與帛書一一取出, 檢視分裝。

“此乃蕭燃送來的枇杷。”

沈荔將那盤淋了蜂，正冒著涼氣的枇杷雪梨甜碗往沈筠面前推了一寸, 又聲說了一遍, “他知曉阿兄略染咳疾, 特意親手摘來的。”

沈筠在棋盤上按下一枚白子，似是無奈：“阿荔, 你已經說第三遍了。”

沈荔無聲眨眼, 仍看著他。

“……”

沈筠只得輕嘆一聲, 接過桑枳遞來的帕子拭手, 而後以銀勺舀了一小口漬過的枇杷, 抿菱中。

沈荔線微揚，滿意地落下一子, 纖指撿走幾顆被圍死的白玉棋子, 勸道：“阿兄新擢中書令，位列池，執掌朝綱。然國事雖重, 亦當珍重子才是, 府中日日熬煮藥膳，阿兄好歹賞臉吃幾口。”

“春來倦怠，無甚胃口。”

“是沒胃口, 還是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沈筠執子的手一頓，笑嗔了一句：“沒大沒小。如今朝中兩派暗流洶湧, 我哪裏顧得上自己的事？倒是你……”

他朝正在調書卷的家僮去，問道：“你找這麽多書作甚？”

“我北上數月，雖提前備了講義予代課的夫子，但終究不如我親授徹。歸來後首場旬考，禮學二經幾近慘不忍睹，這才想著從文章策論中尋些試題，為他們補補課業。”

“莫非姜致也如王瞻一般，要借此克扣你的月俸？”

“姜祭酒為人清廉正直，倒不會如此。”

沈荔垂眸凝思，緩聲道，“學宮士子學滿八年，試通五經，方能推其為補吏。人之青春，又有幾個八年可蹉跎？那些有靠山的世家子，自有族中長輩為其鋪平青雲路，無需為仕途憂慮。而寒門學子，唯有憑借試通五經後的賢名佳績，方有希得人舉薦，若因禮學不佳而有損他們的考評，豈非我之罪過？”

這世上，越是清正較真的人，便越是難熬。

廟堂之上如此，學宮之中亦如此。

沈筠道：“若你門下有德才兼備之士，不論出，不妨直接舉薦給為兄。”

“太學生自有太學博士舉薦，鮮來投學門下。”

沈荔略一思索，落子道，“不過學中，倒真有兩位可造之材。”

正在飲枇杷雪梨湯的沈筠一噎，放下碗勺看：“如今子，能學讀書，將來像你與曹公一般做個師，最多至學宮博士，便已是到頭了。若想走出學宮，走朝堂，則需借助更強勢的力量。”

“我知道。”

沈荔自然明白，子若想站得更高、更遠，只有同樣為子的大虞君能做到。

可改革牽一發而全，并非全憑一腔熱，幾句口號便可達。

所以不曾局，正如阿兄仍在觀那棵可供他長久棲息，誓死相隨的梧木。

“家主。”

一名仆從拎著一長串淋淋各異，用麻繩串起的鴿子，有些茫然地站在庭中請示，“郡王殿下送了十幾只鴿子來，說是給家主與郎燉天麻玉竹鴿子湯補，您看……”

“殿下親自送來的？”

沈荔幾乎立即接上話茬，“他人在何？”

仆從躬道：“回郎，殿下此刻正在您的別院小憩。”

沈荔放下了手中棋子，朝兄長略一頷首：“阿兄見諒，我先去看看他，明日再與阿兄繼續此局。”

沈筠著面前未了的棋局，心中驀地湧起一寂寥。

起氣，卻見庭中的仆從仍舉著那串鴿子呆呆站著。不知為何，這位年輕的家主的腦中，忽而響起蕭燃那聲石破天驚的“哥”，不又是一陣悶氣短。

“拿下去，讓膳房燉了。”

他想，他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

……

茶室暖燈融融，蕭燃正負手而立，饒有興趣打量這間雅室裏的金石字畫。

他總是如此，對沈荔沾染過的一切件都充滿了好奇。

聽見靠近的腳步聲，蕭燃拿起閣架上擺放的那盞琉璃橘子燈，發現什麽辛似的，朝笑道：“這盞燈，你竟一路帶回了蘭京？”

沈荔的臉騰地燥熱起來，快步向前，奪回那盞橘燈，輕輕擱回閣架上，同那些珍稀的硯臺古玩一一擺正。

“不過是見它小巧玲瓏，心生喜罷了。”

“那送燈之人呢？”

蕭燃抱臂倚在木架旁，追問，“可曾屋及烏，多喜歡他一點？”

有麻的氣息自耳中灌，迅速游走全，燙得人的指尖無意識微蜷。是見他站在這裏，聽他發出幾聲張揚明朗的笑語，空氣中便多了幾分旖旎的曖昧。

將手揣袖中，很好地掩飾住了的反應，清冷自若地問他：“你怎麽來了？”

“想你了，自然就來了。”

蕭燃手將拽懷中，親一親，一，“誰你整日忙于講學，非旬假不回府。我明日便要押送災糧出京，你不來見我，便只好我來見你了。”

沈荔耳廓一紅，略微遲疑地看他：“你莫不是又要……”

及明顯有些警戒的目，蕭燃低笑一聲，哄道：“我想見你，又不是非要做那事。上回你怪我要得太狠，講學時會坐得腰疼，我都記著。”

說著，他牽著沈荔在一旁的墊上坐下，問：“對了，你哥的咳疾如何？枇杷吃了嗎？”

“吃了，已無大礙。”

商風和商靈送了茶爐、糕點等過來，複又飛速關門退下，沈荔便一邊取茶碾碎，一邊問道，“那些信鴿，又是怎麽回事？”

“你能辨出那是信鴿？”

“那些鴿子態勻稱修長，非豢養的鴿能比。何況它們的爪上皆有環痕，乃是常年綁信筒所致。”

沈荔慢條斯理地注水烹茶，遞給他一盞，“雖是匆匆一瞥，但也能看出些許端倪。”

“眼力不錯啊，王夫子。”

蕭燃自在而坐，端起茶盞吹一吹，很是文雅地淺嘗了一口，“清點災糧時，查出十來輛輜重車裝的是麥麩，而非糧米。本王便命人去營外林中設伏，果見鴿子撲騰紛飛，全是各家報信的耳目。”

“于是你便下來了？”

“非但下來了，還順著信揪出了一批楊氏黨羽，如此便省事多了。”

說到此，他舒展筋骨，角微揚，“我特意挑了幾只品相完好的信鴿，你記得讓膳房燉了。這些鴿子不同于普通鴿，乃是世家大族用谷和藥膳養出來的，能振翅千裏，最是滋補。”

沈荔沒由來輕笑出聲。

“那多謝殿下掛念，這份贄禮真是別出心裁。”

“誰讓我心悅于你呢。”

蕭燃坐于連枝燈投落的暖中，神有些疏狂，又有些繾綣的慵懶，“喜歡一個人就是如此，會猜出神時在想什麽，猜同人談時會說些什麽，見著枇杷便惦記不吃，下鴿子也要急著捧去面前獻寶。仿佛世間萬，皆依托而存在……”

“別說了。”

沈荔輕挽鬢發，擡手捂住臉頰，只餘纖長的眼睫在燈火下不安地。

“發之肺腑，有何不能說的？”

蕭燃笑了聲，靠近看，“莫非，你更喜歡書信傳？”

沈荔見他眼底的躍躍試，忽而有了不好的預。

若他書信傳，還不知會寫出什麽驚世駭俗、不堪目的東西來。

忙轉移話題，正道：“時辰不早了，我還要擬寫試題，你先去歇息吧。”

蕭燃卻不退反進，笑道：“你忙你的，我給你鋪紙磨墨。”

他說到做到，竟真的陪著挑燈伏案，磨了半宿的墨。

沈荔不知自己是幾更伏案睡著的。

醒來時已回到榻上，上蓋著細膩的錦被。側的位置空了一塊，厚實的錦被盡數堆至的下，出一半禿禿的藤席床板。

沈荔每擬完試題，還需用絹帛謄抄一遍，以便懸于考堂中，供學子觀。

以往這事是予商風去做，而現在，書案上已經擺好了一份抄好的絹帛。展開一看，字跡崢嶸，頗有武將之風。

“醒了？”

蕭燃靠在門口看，約莫是剛沐浴過，上還帶著的水汽。

見正細細審視那份絹帛，遂“哦”了聲，散漫道：“昨晚見你太累，我便替你謄了。如何，這字，可還得了夫子的法眼？”

“殿下認真寫起字來，倒有幾分遒勁的風骨。”

沈荔揶揄他在學宮裏藏拙使壞的行徑，又問，“可是練過？”

“不瞞你說，我時的字是真不行。畢竟從小跟著阿父在軍營長大，不曾靜心讀書，字跡自然就歪了。”

他負手過來，毫不避諱地提及這段窘事，“還是後來阿母見我寫的家書不堪目，急出了眼淚，我這才下定決心，認真苦練了幾年。雖說比不得你與沈筠，但也能看得過去吧？”

沈荔莞爾頷首，比他在學宮裏寫的那些，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命人傳喚朝食，又問：“你何時運糧離京？”

蕭燃道：“午後啓程，先送你去學宮。”

沈荔想了想，輕輕點頭：“好。”

……

馬車緩緩停在學宮後巷。

巷外一片車馬轆轆的熱鬧，巷卻是樹影婆娑的清幽。沈荔正搴簾下車，卻被蕭燃一把拉住。

“就這麽走了？”

年武將以手肘支著車窗，撐著額角看，“不留點什麽給我？”

“留什麽？”

沈荔好奇側首，卻見他勾一笑，擡指輕點自己臉頰。

索吻索得明正大。

“……”

沈荔被他灼熱的目勾得沒法子，索坐回原位，瓣湊上的瞬間頓了一息，而後順著他的臉頰下移，反叛地落在了那片揚起的角。

蕭燃顯然沒想到敢如此，眸微睜，閃過一明顯的錯愕。

沈荔抿，趁他要反吻的瞬間，匆忙提下了馬車。

徒留車中傳來一聲求不滿的，咬牙切齒的低罵。

風開車簾，似也要一探車中貴人的份。

正著角回味的年卻是驟然一冷，鋒寒的視線隔著鼓的車簾，直直刺向後巷的門房。

“殿下，何事？”

駕車的商靈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忙按刀問道。

蕭燃收回目，輕嗤一聲：“無事，一個雜碎而已。”

學宮門房，王瞻屏息斂神著牆壁，直至那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駛離，他這才敢再次探出腦袋，心有餘悸地朝巷口張。

是丹郡王！

盡管只有紗簾被吹的匆匆一瞥，但那道其實凜然、耀眼灼目的影，他絕不可能認錯——

王雪在學宮私會的外男，竟然是丹郡王蕭燃！

好一個淵清玉絜的禮學師！表面上端方自持，領著那群學生耀武揚威，私德竟如此不堪！

天下還有比這更令人震驚，更能置于死地的把柄嗎？

這個令王瞻興至極，渾湧上臉頰，那張白胖的臉因激而漲得通紅。

但他有了前車之鑒，不得不謹慎些，行事前須得再三查證。

于是，他借著課餘閑聊的契機，暗中尋了幾個人探問，

王瞻先是尋到書學博士朱若文，從說拉纖切，再順理章地問：“王夫子可曾婚嫁？”

朱若文是不關心這些俗世的，便搖首：“未曾聽說。”

王瞻心滿意足，又找到陸雯華，如法炮制。

這個王雪的得意門生一聽此言，便立起眼來，冷冷道：“王直講不議國事，倒打聽起旁人的家事來了。”

小娃雖未直言，但王瞻何等老練，一眼便從面上捕捉到些許惱怒的端倪。

最後，他找到了同與王雪北上的謝漣。

“北上邑時，丹郡王的確對王夫子多有照拂，但……”

謝漣言又止，含糊道，“此事，王直講還是莫要深究了。”

他這副遮遮掩掩，反倒讓王瞻坐實了心中的猜想。

這位看似和善的中年人始終笑瞇瞇的，溜達了兩圈，便回房提筆撰寫檢舉箋奏。

然他現在位卑言輕，這份箋奏未必能順利直達天聽，故而需尋一位高權重之人替他轉呈。

中書令沈筠雖唯才是舉，不拘門第，卻是個不涉黨爭的清流。

而謝氏的大公子新擢門下省給事中，正是建功立業之時，又與長公主一黨明爭暗鬥，由他出面彈劾，再合適不過……

王瞻不恨王雪。

他只是不贊同長公主的大興學，也看不慣這些子的做派，順便以此為投名狀，傍一個合適新靠山罷了。

落下最後一筆，王瞻不長舒一口氣，仿佛已看到王雪敗名裂，而博士、祭酒之位在向他重新招手的輝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