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信任 一條船哪有一張……

“邊境之事, 都理妥善了嗎？”

沈荔微微偏著腦袋，很認真地問，“是北淵已經派人來和談了, 還是為北淵人出謀劃策坑害大虞名聲的幕後黑手抓到了？”

天邊瑰麗的晚霞漸趨黯淡, 氣氛有一瞬的凝滯。

而後蕭燃別過頭，一手握拳抵在邊, 一手按了按脖頸, 嘟嘟囔囔地說了句什麽。

沈荔湊近了, 才知他咕噥的是：“就知道你會轉移話題。”

沈荔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盯著織錦邊下的沙土。

蕭燃低頭看著另一邊, 用力將腳下的一顆石子踢飛, 繼續嘟嘟囔囔地走了。

“殿下去哪兒？”沈荔下意識問。

年背對揚了揚手, 悶聲道：“去理邊境軍務, 北淵人和談, 順便好好想想怎麽把幕後黑手揪出來！”

說罷他複又轉折回，三步并做兩步, 站在沈荔面前。

他的量極為高大, 沈荔只覺一片影籠罩，剛擡頭，便覺後腦被人用力扣住, 繼而一個明搶般的吻便啾地一聲落在了的角。

年松開, 心滿意足地走了。

沈荔在原地站了會兒，直至最後一抹霞散去，夜風漸冷, 這才迎著守衛們那一張張寫滿好奇卻又努力裝作目不斜視的臉，步履優雅且僵地回了氈帳。

商靈正歪著腦袋打量案幾上那副字跡潦草的藥方，轉便見自家郎飄了進來, 一頭撲進剛鋪好的榻上，不駭了一跳。

“郎這是怎麽啦？”

這位盡職盡責的武婢忙過案幾而來，擔憂道，“呀！臉這麽紅，是哪裏不舒服嗎？”

沈荔整個人跪伏在那張鋪設得馨香的行軍床上，臉深深埋進繡枕中，騰出一只纖手無力地朝商靈擺了擺，示意先出去。

商靈撓著腦門，也嘰嘰咕咕地走了。

為何蕭燃總能直言快語，打個措手不及呢？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嗎？

沈荔平複好了心，緩緩直端坐，整理儀容時仍在想這個問題。

好險，差點就被他問住了。

只希那些執勤的親衛什麽都沒看見，莫要胡揣測才好——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當沈荔簡單地用過晚膳，縝的心思再次開始運轉，起去中軍帳尋蕭燃商談公事時，門口那幾名親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糾結極了。

郡王在同麾下將軍議事，等閑不能輕易打擾。可這位貌師似乎又與郡王關系親，地位非同小可……

沈荔剛想說自己明日再來，那名校尉卻已拿了主意，恭敬地請在帳外稍候片刻，容他進去請示殿下。

厚重的帳簾被左右分開，裏頭明亮的燈火便慷慨地一洩而出，于腳下鋪上一層橙金的毯。

一群甲锃亮的偏將、參將圍聚在蕭燃的側，正在大聲爭論什麽。

蕭燃未置一詞，只雙手撐著沙盤，上微微前傾，眸沉沉地審視輿圖地勢。他的眉目在晦暗中，燭將他的面容切割明暗分明的兩面，散發出懾人的淩寒肅殺之氣。

校尉低聲耳語，蕭燃擡起頭來。

看見門外靜立的沈荔，那雙沉的眸即刻亮了亮。

他朝比了個手勢，示意去旁邊的帳中等一等，他這邊馬上就好。

旁邊有座小氈帳，一名常跟在武思回後的年弓兵正守著火堆烤薯蕷和芋頭，見到過來，便非常伶俐地起，將位置讓給了。

柴火烤得人臉頰發燙，沈荔等了不到一刻鐘，蕭燃便掀開中軍帳簾，大步朝走來。

“你是不是……想好答案了？”

英姿發的年將軍用腳尖踢旁邊的木樁，在旁邊坐下，一雙眼睛跳躍著篝火的暖，格外明亮。

沈荔點了點頭。

“當真？！”

蕭燃的眸又亮了亮，看起來有幾分期許，又有幾分忐忑。

沈荔不知他在期許什麽，想了想，正道：“我已猜出為北淵出謀劃策之人是誰，此人不解決，後患無窮。”

蕭燃眼中的亮眼可見地黯去，興的笑意也凝在了角。

半晌，他輕咳一聲：“是這個答案啊……”

“不然呢？”

沈荔疑道，“殿下以為是什麽答案？”

蕭燃又清了清嗓子，很快調整思緒，從柴火中了一柳條，吹滅燃燒的火，幹淨上頭的塵土。

“既然你也有了猜測，不妨與我同時寫下此人的名姓，”他將柳條遞于沈荔，懶洋洋道，“看是否不謀而合？”

沈荔接過柳條，炭黑的一端輕抵沙地，緩緩寫下一字。

與此同時，蕭燃亦執柴寫下一字。

兩人同時收手，兩個筆鋒剛不同的“魏”字便并排呈現于沙土上。

蕭燃低沉一笑，上近道：“瞧，這就‘心有靈犀’。”

氈帳上的兩道影子親地在一起，沈荔沒由來心口一跳。

擡手挽了挽鬢發，竭力將思緒拉回正事上：“魏稷曾為扶離郡百年族，對大虞軍及主將都了如指掌，能想出驅趕流民大虞國境，順便刺殺士子以激怒、栽贓于你的毒計，也不稀奇。”

頓了頓道：“我已同那幾名王氏子弟商議妥當，請他們賦文幾篇，廣為流傳。到時北淵散播你‘殘殺賢士與降民’的謠言便可不攻自破。只是敵暗我明，終非長久之計。”

蕭燃手撐著柴木，如同撐著一柄能破萬軍的長劍，頷首道：“魏稷此人慣會搖鼓舌，據說已投靠北淵平秦侯，橫兩國，要殺他并不容易。”

“我聽聞北淵贖回龍門關，可否于議和書上加一個條件？”

“你的意思是，讓北淵獻上魏氏一族？”

蕭燃嗤了聲，“試過了，北淵使者只願以錢帛牛羊相贖，許以商貿往來，別的是寸步不讓，只字不提。”

“敵國脊背，則說明還有後手。”

“不過垂死掙紮罷了。”

“北淵因幾篇詩賦而與晉王氏生了罅隙，其國主表面上寬恕了王容之過，實則暗地裏默許軍閥追殺王氏門生，迫使這些青年才俊南下大虞避難。因此，北淵為了扳回的名聲，則勢必厚待魏氏一族，以彰其‘尊儒重教，天下歸心’。”

沈荔擡掌托著下頜，以柳條為筆，在地上隨意寫畫，“北淵文有平秦侯與魏稷，武有雍州牧赫連霸，的確未至窮途末路……”

一道靈閃現，夫妻二人忽而同時擡首，相視一眼。

“你覺得于北淵而言，赫連霸的命同魏氏一族相比，孰輕孰重？”

蕭燃笑了起來。

沈荔一見他那雙興而促狹的眼睛，便知他同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

“單論排兵布陣的能力，十個赫連霸也不敵我一人。但有個問題……”

蕭燃以手中木柴做劍鋒，在面前沙地上畫了一幅簡易的邊境輿圖，“赫連霸囤兵于渭水之畔，與我軍隔河對峙。若要生擒此人，則必須渡渭水突襲，可對面兵強馬壯，赫連霸若不開城門迎戰，我也沒法爬上城牆將他從被窩裏揪出來。”

他複又以一指象征渭水的幾條曲線：“何況，眼下渭水雖于枯水季，然天寒地凍，淺水灘多暗流洶湧，且無法繞河而行，若要造浮橋渡河，則人力、力損耗極大。用百上千將士的命換一個赫連霸，不太值當。”

“赫連霸邊有謀士麽？”

“未曾聽聞。”蕭燃問，“為何問這個？”

沒謀士便好辦了。

沈荔凝神著沙地上的輿圖，凝神思索片刻：“若是赫連霸來造浮橋呢？”

蕭燃眸微，眼底浮現幾分異：“你是說，赫連霸造浮橋，放我軍渡河打他？”

這怎麽可能？

赫連霸雖魯莽謀，但好歹是一州州牧兼統帥，怎會愚笨到如此地步？

“不，是放他過來打你。”

沈荔抿一笑，那雙明淨和的眸子裏，跳躍著些許狡黠的澤，“北淵派死士混流民中，前來刺殺你與王氏子弟。”

“不錯。”

“眼下流民被你監控，死士也都理幹淨，是以赫連霸并不知曉在此次刺殺中傷的人，究竟是文士，還是你。而你這兩日送我去南山解毒，不在軍營之中，渭水對岸的敵國探子或許早有察覺……”

話說到這兒，蕭燃明白了：“若能趁機放出我傷的消息，便可引赫連霸渡河來戰？”

沈荔點點頭：“聽聞此人好大喜功，猶珍寶人，你只需派人大肆宣揚造勢，他斷不會放棄這唾手可得的功勞。”

當然，赫連霸是否真如北淵流民所說的那樣逞勇貪財，只有與他過手的大虞將士最清楚。

蕭燃微微瞇起的眼眸，佐證了沈荔的猜測。

“赫連霸是貪財不假，但他同樣謹慎，否則就不會于渭水對岸，閉門不出了。”

他抱起雙臂，食指輕叩料，“他必坐鎮中軍，先派遣一小隊渡河，試探是否有詐。”

“所以，需要你戰敗一場。”

沈荔擡眸，繼而道，“他乘勝追擊，渡河落埋伏。”

聞言，蕭燃輕挑眼尾，神有些古怪。

“沈荔。”他喚，“你知道四年前，我是因何而敗吧？”

沈荔一怔，而後想起來：四年前蕭燃亦是領三萬兵出城敵，以致全軍覆沒。

眼下再讓他佯敗敵，豈非往他傷口上捅刀，再撒上一把鹽？

短暫的愣神過後，不由坐立難安起來，忙輕聲道：“我隨口一說，你不必……不必放在心上。”

意識到自己失言，起走，卻被蕭燃一把拉住。

“你怕什麽呀？沒事，坐。”

他笑了聲，拉著重新坐下，“我就是開心的，你明知我因敵而敗過，卻仍願信我。所以，我也願信你。”

沈荔僵的軀，這才稍稍放松下來。

“不過話說回來，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般能掐會算？”

蕭燃眼中噙著小小的影，意味深長地說，“北上這一場，你有些不太一樣了。”

沈荔并膝端坐，手掌規規矩矩地疊于腹前，側首問：“何不一樣？”

“不是外貌，而是心態上。你從前，格外討厭殺戮與鮮，故而我一直在想……”

蕭燃轉面對，指了指自己，“你看，我從前慘敗過，于是便越發執著于勝利，可見從前的創傷會影響此後的抉擇。我一直在想，你以禮教約束自己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又如此厭惡無節制的殺戮與鮮，到底是經歷過什麽呢？”

沈荔眼睫微，幾乎下意識想起了一張刻意忘多年的臉——

甜，弱，如同一朵外表純潔無辜、裏卻含著劇毒的荼蘼花。

不得不說蕭燃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沈荔幾乎在他的目下無從遁形，下意識垂首，任由鬢發縷縷散落臉頰。

“因為我怕。”

的側鍍著火的亮，暖意卻不曾到達眼底，輕聲道，“怕被背叛，怕被迫為加害者，怕殫竭慮教給別人的知識、計謀，最後變殺死千萬人的屠刀。”

因為曾年無知，教出了這世上最惡劣的學生。

這些年來，一直不曾過這道坎。

蕭燃聽出了話中的自傷，卻并未追問下去，只勾著落拓不羈的笑意，問：“那我該高興嗎？”

沈荔從往事中，投來疑問的目。

“高興你明明那麽害怕，卻依然選擇相信我，為我出謀劃策。”

蕭燃從火堆旁出幾只烤得香甜糯的薯蕷，左手倒右手地吹了吹，而後一分為二，分給沈荔一半，“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來，幹了這截薯蕷，你我就是一張床上的人了！”

“……不是一條船嗎？”

“嘖，一條船哪有一張床親近？”

熱氣蒸騰，朦朧了他灑的笑。

火星如螢蟲飛向夜幕，而後于風中驟然裂。沈荔骨中的那點冷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熱上湧，漸漸燒紅了玉的臉頰。

想，蕭燃的確有這樣的本事。

無論溺得有多深，沉得有多遠，他總能準地撈住，用最直白簡單的方式帶浮出水面，渡給一口生機。

這晚，沈荔夢見了楊窈。

夢中這個可憐弱的落魄貴纖腰折，跪伏于地，梨花帶雨地哀求不要趕走。說的父兄被河東衛氏所擄，塢堡田産皆被仇人所奪，若淪落衛氏手中，等待的唯有一死……

哭得這樣傷心，這樣真誠，巍巍如風中一朵簌簌搖曳的花，仿佛下一刻便會零落泥。

任誰見了都會心生不忍，更何況收留半載，與亦師亦友的沈荔。

然而下一刻，夢境陡然翻轉。

大片的映紅了天空，濃稠的猩紅蜿蜒流淌至腳下，而那弱的楊家孤就站在山海的中心，眉尖若蹙，似笑非笑、似啼非啼地看著。

“雪，你為何要生氣呢？”

楊窈那張純潔麗的臉上濺滿鮮，瞳仁似藏著-的無底黑，一聲又一聲地質問，“這錦囊不是你給我的嗎？這些不是你教我的嗎？”

自夢中驚醒，帳外晨熹微。

沈荔息著睜目，聽遠傳來了調兵馬的號角聲。

蕭燃開始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