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歸途 “我很想你。”……

沈荔的上, 便也染上了清苦的藥香。

抿了抿線，承載著暖的睫輕輕一，投來安靜而又無奈的一眼, 似是無聲控訴他的趁虛而和故技重施。

“這‘兵不厭詐’。”

蕭燃很是得意地笑了聲, 擡手為合攏襟，目落在那片起伏的雪白上, 漸漸染上幾分膠著。

覷一眼, 一本正經地問：“說真的, 你要不要喝一口藥酒？說不定像上回那樣，醉一回便會說話了。”

沈荔微笑著看他, 目一點點掃過他包紮嚴實的腰腹, 而後倏地斂了神。背過去, 自行整理, 將兔絨圍領扣得嚴合, 又裹上厚厚的披風。

這便是拒絕了。

蕭燃盤而坐，手撐下頜低低地笑：“我就是提個意見, 又不會真的想拿你怎麽樣。你還帶著傷呢！”

沈荔不給他轉移話題的機會, 指腹叩了叩面前的地磚，無聲地提醒他：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為何不惜燃燒命，也要回援邑？

畢竟于軍中將士而言, 一位優秀統帥的命遠比千萬個平民百姓重要。

“我以前, 從不去想那些死去的人。”

蕭燃這樣說著，拿起一只放得不再燙手的烤山藥，撕開焦黑的外皮, 出裏頭細的雪白裏，用幹淨的帕子包了，遞給沈荔。

沈荔遲疑著手接過, 便見蕭燃拿起另一只烤山藥，如篝火夜話般輕緩而愜意地開口。

“我向來覺得，人心的重量有限。若裝著太多心事，太多想法，便會沉甸甸得人不過氣，作與決策都會變得遲緩。為將者，心中只需裝著兩樣——麾下將士，與必勝的決心。”

他將山藥一分為二，隨意吹去黑灰，“自四年前封城戰後，我能覺到自己心裏多了些東西，也缺了一角什麽。”

沈荔沒想到蕭燃會在今日，在面前，以這樣平淡的口吻提起那場險些讓他墮深淵的敗仗。

但蕭燃眼底并不見半點痛苦或是霾之，而是一片灼灼如炬的明亮，過蒸騰的熱氣看：“我不能再敗，這些年四征戰，已有太久沒有低頭看看腳下的路。可那日，我收到邑即將城破的消息時，卻忍不住想……

“我在想，那二十萬人是誰的孩子，誰的至，又是誰的……妻子？”

他們不是待宰的卑微羔羊，不是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草芥，那些他在追逐勝利的過程中，未曾駐足、未曾細看的模糊面孔正在變得清晰，也變得有有。

一名優秀的武將不應只有必勝的決心，還應有憐憫弱者的仁心，以及直面失敗的勇氣。

“所以，我便來了。”

蕭燃咽下熱乎的山藥，暖意自空的胃中升起，融化了他眼底的堅冰，“我願信你一次。”

信我？

大概是眼底的疑過于明顯，蕭燃沒忍住擡指撚了撚的耳垂。

“春蒐時我們吵架，你曾說，‘筆墨之間，有屠刀殺不死的東西’。那時我沒太懂這句話，但昨日，在城門見到你們的那一刻……”

他頓了頓，低而認真道，“我便知道，我來對了。”

城門從打開的一瞬，他看到了人間煉獄，以及那條以纖弱之姿屹立在人間，將煉獄踏于腳下的堅韌影。

他想，或許這便是殺不死的士人風骨。沈荔靜靜聽他說完，瓣微微開啓，複又合上。

這或許是蕭燃頭一回同袒心事——既非因婚姻的捆綁而應付的敷衍之詞，亦非床笫之間意迷的纏綿話，而是在這樣一個萬籟俱靜的寒夜裏，手捧一塊焦黑的山藥，平等地與促膝長談。

這一戰的確改變了許多人。

雖然稱不上“同道”，但在親手打破諸多禮教陳規的同時，蕭燃的確在嘗試理解的決定。

沈荔想，就沖著蕭燃這一的傷，也應該代替幸存的邑百姓向他道一聲謝。

但無法發聲，索就抿擡眸，朝他出一個輕淺而真誠的笑來。

蕭燃也笑了，斂目凝視道：“若我未曾回援邑，你會恨我嗎？”

沈荔想了想，輕輕搖首。

但會無法面對邑的百姓，尤其是當親眼目睹了此間的慘狀後。

蕭燃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眉目一沉，又輕輕了的臉頰，很是張狂地說道：“你應該回答，‘蕭燃豈會棄邑于不顧？他是大虞的不敗戰神，也是我的夫君啊！’”

“……”

才不會說這般麻的話。

見黛眉蹙，神別扭得如鯁在，蕭燃便恣意大笑起來。笑聲漸低，他忽的傾將攬懷中，力道之大，似要將進骨。

年小心地避開傷的那側肩頭，埋首于的頸窩，以鼻尖稔地蹭了蹭。

“我很想你。”

他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低啞道，“真的很想你……”

……

這幾日，各地家書紛至沓來，如雪片般送往學宮師生的手中。

其中就包括沈筠的家書。

從那麻麻、力紙背的字眼中不難看出，這位年輕有為的沈氏家主已經擔心到了寢食難安的程度。若非不允許，他定會親自奔赴邑，不惜一切代價將妹妹從危城中接回。

沈荔提筆報平安，將回信予信使，先一步送往蘭京後，便也要著手準備歸京——

邑的新太守已經上任，蕭燃亦將城防要務部署周全。邑學宮尚需再次修補，各門所學事宜也都由博士、夫子們一一安排妥當，只待來年開春再補送一批典籍，便可重開學宮，廣納賢才。

“我決定了，夫子。”

祝昭直面同窗們驚愕的目，背脊直，字字鏗鏘：“我要留在邑，荀將軍麾下歷練，他日做守城之將，護一方百姓平安。”

這顯然是衆人始料未及的。

沈荔從短暫的訝異中回神，看了崔妤一眼，于是好友便心有靈犀地替將話問出口：“祝昭，學館乃天下子夢寐以求之地，你當真要棄蘭京學業于不顧，投筆從戎？”

祝昭輕輕搖首。

“非是學生要棄師恩于不顧，只是學生出寒門武士之家，自習武不習文，能學，純粹是沾家人之僥幸為之。此番經歷邑危局，學生才看清自己真正想走的路，與其勉強做個不稱職的儒生，不如同阿父和荀將軍那般，以我所長保家衛國。”

說罷，祝昭眼眶微紅，朝二位師折一禮，“學生愧對師恩，請夫子全！”

崔妤見狀輕嘆，向沈荔，似是等定奪。

沈荔很欣。

讀書本就是為了明理治世，既然祝昭已找到自己的道，是文是武，又有何要呢？

環顧一眼四周，目落在牆角那株被避難的百姓伐去劈柴取暖，只剩下一截木樁的梅樹上。

然而就在那焦黑的樹，竟頑強地斜探出一段簪細的枝丫，枝頭傲然綻出兩朵紅梅，恰如絕境新生，任憑寒風摧折，都無法垮它蓬的生命力。

沈荔將這兩朵寒梅折下，小心地別在了祝昭的鬢邊。

祝昭形一僵，愣在原地。

滿庭學宮師生亦是怔然——按照禮制，太學生若能試通五經，師長便會為其簪花慶祝，以示其學結業，可推舉仕。

沈荔正是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表達的支持與祝福。

陸雯華最先反應過來，掌笑道：“好啊，阿昭，你可是我們中間最先簪花結業的人呢。”

“是呀，恭喜啦！”這是江月的聲音。

阮明棠亦小聲道：“阿昭在北地也要注意安全，時常與我們寫信來往才是。”

祝昭抹了把眼淚，笑著重重點頭。

隨即又整理好神，提下跪，端端正正地給兩位師行了一個大禮。

“你呢，元至簡？”

張晏收回遠眺的目，轉而向邊這個來向他請辭的，他最重的晚輩，“你又是因何要留在此？”

“心之所系，之所安。”

元繁目溫地注視庭中勁靈的，微微一笑，“邑經此一難，文脈凋零，正是用人之際。我留在此，便可承太學之志，重興學宮。”

離開邑的那日，朝毫不吝嗇地潑灑輝。

月餘前浩浩駛城中的車隊，如今只剩伶仃的幾匹瘦馬，幾輛各世家拼湊出的馬車，以及一群沉默莊肅的學生護著一黑漆棺木，緩緩行過長街。

隊伍行至南城門前，趕車的商靈忽而驚異道：“郎，你快看！”

沈荔開車簾去，不由一怔。

記得車隊城時，無數年輕人競相追逐車隊的盛況。而現在，道旁同樣站滿了百上千的百姓，簞食壺漿，靜默相送。

他們中有懷抱嬰兒的婦人，有吸著鼻涕的稚，還有衫破舊卻停得筆直的年郎，俱是紅著眼，目送士人與騎兵遠去……

恍惚間，似乎有更多模糊的、發著淡淡的影出現在道旁：

劉家姊妹在打打鬧鬧地炫耀腦後的禮節飄帶，流雲般的飄帶在下閃著淺金的流，調皮地拂過正在盤算二十個金餅如何才能花完的黔首年臉上，惹得他們哈哈大笑起來。繼而這些黯淡的影越來越多，越來越，無數百姓笑著站在檐下的影裏，站在明的人群後，微笑著朝揮手……

最後，是穿著缊袍敝的，佝僂著的周晦。

出城門後，沈荔探首，最後看了眼沐浴在晨下的城郭。

它斑駁，殘損，卻不減其巍峨氣勢，如同一位遲暮的老人，靜靜地目送這群求道者漸行漸遠，走向璀璨的遠方。

有人留在了那裏。

有人永遠地留在了那裏。

一道鮮怒馬的影強勢闖的視野，是率兵護送學宮師生去城的蕭燃。

“要我陪你說說話嗎？”

他逆著，眉眼盛著桀驁而明亮的笑意，“因為你看起來，好像要哭了。”

心底的那點瞬時蒸發殆盡，沈荔眨眨眼，回了車中。

無暇悲春傷秋，學宮諸位夫子亦是如此——

馬上就要到城，他們得將周晦的靈柩連同悼詞，送至那對可憐的兄妹面前。

車外一聲悠揚響亮的鷹哨，繼而鷹隼俯沖而下，撲騰翅膀落在年將軍擡起的護臂上。

蕭燃取下鷹上的信筒，只看了眼，便揚起涼薄的笑來。

“有個好消息。”

他于馬背上傾，趁人不注意挑開沈荔的車簾，用眼神一寸寸勾，“待你辦完城的事，我給你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