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繁的目移開，而後落在角落裏那道格格不的傴僂形上，發出邀請，“該周博士說了。”

周晦人如其名，同日暮下的塵埃一般模糊黯淡，若非元繁提及，衆人幾乎快忘了他的存在。

沈荔以為周晦不會接話，畢竟他是個怯懦到近乎卑微孤僻的人，怎敢當著衆人的面闡述自己的？

他這般平淡的人生，又有何而言？

然而周晦似是等著這刻已久，巍巍停筆整容，方小心翼翼地開口：“吾年輕時試通五經，原想做個為民請願的清。”

崔妤的角飛快地撇了一下，約莫是想笑，複又生生抑住。

只因周晦無論家世還是如今的，都和“為民請願”四字毫不搭邊。

“太學生學滿八年，方可試通五經。公卿子弟，可推為補吏；而寒門士子，則大多返回鄉梓地征辟為吏。”

沈荔打破這陣詭異的沉默，又往炭盆中加了兩片《相逢行》的簡牘，于是那張白皙若玉的面容也隨之亮了亮，顯得沉靜溫極了，“既如此，周博士又如何輾轉做了太學博士呢？”

“那年吾二十又五，的確在鄉梓地做了三年府吏，司管倉房賬簿事宜。但那幾年郡府的賬目總是對不上，出極大，吾上告郡守，卻平白惹來責罵……”

周晦似是陷了泥濘的回憶中，枯瘦的手指撚著禿的細筆，近乎呆滯地喃喃，“怎會是吾算錯了呢？吾的算學績素為太學魁首，怎麽可能算錯呢？吾一筆一筆地查，一筆一筆地算，熬了數個大夜，終于查到了賑災糧款上的紕……但那夜，賬房走水失火，吾險些斃命，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回到家中，卻發現家中被賊寇洗劫一空，妻子兒亦被擄走。”

崔妤本聽得昏昏睡，聞言瞬間睜目，驚異道：“莫非是郡府僞造假賬，克扣賑災糧款，被你查出後便一不做二不休，痛下毒手？”

周晦卻搖了搖頭。

“不，是吾算錯了。”

“可是……”

“就是吾算錯了。”

他攏上那件破狐裘，渾濁的瞳仁一片死氣沉沉的木然，慢吞吞道，“吾向郡府認錯告罪，郡府赦免了吾的無知，還派兵將吾一家老小自‘賊寇’手中救出。只是我那夫人了些刺激，不日便撒手人寰，亦染上惡疾，需常年以湯藥續命……這都是吾不識時務的報應。”

他的自尊連同宏圖偉願，皆在那一日被碾得碎，跪下的膝蓋無法站起，折下的腰肢再不能直。

但至，他活下來了。

“……”

崔妤著他那副瑟的模樣，一時不知是該哀，還是該怒。

“自那以後，吾越發謹小慎微，再未‘弄錯’過賬目，因而得了郡守的賞識，被舉薦太學為算學博士。”

周晦寡淡地說完，寡淡地做了總結，“吾說完了，該去巡視夜間炭火。”

說罷起推門，蹣跚而遲緩地走凍若黑冰的夜中。

片刻的沉寂，元繁取了一旁的寒披上，笑道：“在下也去看一眼李促。”

待室只剩下二位師，崔妤這才按捺不住似的靠過來，執起沈荔的手，關切問道：“雪，你與你夫君因何要和離呢？”

沈荔看著炭盆中升騰的火星子，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

的理智告訴，當首尾不能兩全時，蕭燃放棄邑實乃上策。然當置邑，為困守危城、孤立無援之人時，卻再難以局外人的清醒之姿冷眼旁觀。

這種緒很怪，很複雜。

想，若蕭燃真的棄邑而去，并不怨他。

只是無法想象自己見過煉獄般的邑後，安然站回功名就、意氣風發的蕭燃邊的樣子。

“大概……還是不和吧。”沈荔輕舒一口氣，含混道。

崔妤嫵地看著，似是要進的心底般，意味深長道：“雪，有期許，才會失。”

沈荔一頓，又聞崔妤道：“而你對他有期許，是因為你還在乎他。”

吱呀一聲尖銳的音，窗扇被疾風吹開，重重拍打在牆面上。

“呀，駭我一跳！”

火星張牙舞爪地四竄，案上的紙頁嘩啦啦作響。崔妤按住起的沈荔，“你坐著休息，我去關窗。”

說罷一邊以袖護住炭盆，一邊迎著刀鋒般冷而銳的寒風向前，嘟囔道：“周博士和元直講怎的還未歸來？天都快亮……”

不知看到了窗外的什麽，崔妤的聲音驟然一變，忙招呼沈荔道：“雪，雪！你快過來瞧！”

庭中傳來了車軋過冰雪的脆響，沈荔忙擱下手中的竹簡，起快步行至窗邊，不由一僵。

藍白的寒霧翻湧，周晦佝僂著子，正拖拽一輛載滿木炭與藥材的板車艱難行走，兩名手持火把、兇神惡煞的北淵兵一左一右押著他，火把將其幹瘦的影子投在結冰的青磚上，如同將折的枯枝。

“裏面的人聽著！你們的夫子很識時務，答應賦文向我大淵投誠！”

一名北淵兵以刀柄輕佻地拍了拍周晦幹瘦的軀，見他踉蹌半步，便猖狂地大笑起來，“後日辰時，我們將軍于城頭等著爾等儒生，為我大淵歌功頌德！”

獰笑回在凄寒的學宮，驚起一篇窸窣響。微弱的燭火次第亮起，昏昏影裏浮出無數憔悴的面孔，也照亮沈荔微的瞳仁。

腦中響起嗡嗡如的嘯音，驟然攥袖，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周晦竟向北淵投誠了。

在這種時候！

……

“沈荔？”

“沈荔！”

蕭燃看見沈荔行走于一片濃重的寒霧中，邊跟著無數面目模糊的黯淡影子，就這樣沉默著走向白霧深。

他心下一，疾步追去，卻怎麽也拉不住那片素白的袖。

“蕭燃。”

那道纖細窈窕的倩影一頓，隨之轉過一張蒼白如紙的臉來，幽幽注視他道，“你來得太晚了。”

霎時間，白霧化作猩紅，如毒花浸了潔淨的。

蕭燃的心口驟然劇痛，猛地驚醒。

風聲嗚咽，此是上郡的一田莊，草堆中橫七豎八躺著他和而眠的騎兵，以及幾匹因力竭而無法再站起的戰馬。

“武思回。”他按了按眉心，面容恢複冷峻，“良馬可備齊了？”

這八百匹馬是當初路過陳郡時，從謝敘手中“訛”來的那批，養在此田莊，而今剛好派上用場，給他的騎兵做換乘之用。

“已命民夫喂飽草料，清點妥當……”

武思回聞聲清醒，了眼睛強撐起：“殿下不妨再休息片刻？您這幾天幾乎不眠不休，便是鐵打的子也吃不消啊。”

方才的夢境猶在眼前，蕭燃沉啞道：“不必，即刻啓程。”

八百騎踏著黎明卷過平坡，換了新馬後勢如破竹，未及日暮便已近邑。

北淵的戰旗隨著城郭浮出地平線，映在蕭燃赤紅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