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生氣 你生氣了？

月上中天，燈影闌珊。

蕭燃剛沐浴畢，只披了件寬松的明，以布巾胡拭烏藻般的發，推門走夜風之中。

路過淨室，燈影映在明亮的窗扇上，他頭的作慢了下來。

僅穿著素單的正坐在窗邊濯發，三四名手捧巾櫛的侍圍著，或掬水，或梳發，或塗抹香膏。傾側首時，烏黑麗的長發如一汪濃墨瀉銀盆中，低頭間後領中出一段潔白勝雪的細頸，盈盈三寸便已勝萬千月華。

淅瀝的清水自發間淌盆中，攪碎粼粼燈影。金跳躍，整個人也似氤氳著一層淺淡的，若月中聚雪，明珠耀世。

蕭燃至今無法理解這種沐浴濯發輒十七八道工序的行徑。

行軍時夜不卸甲，條件惡劣，將士能有條野溪洗個冷水澡便已是奢侈。

可這些繁文縟節放在沈荔上，卻又合合理。

自個兒雖貴了些、講究了些、規矩多了些，實則吃穿用度并不奢靡鋪張，接人待也從不論門第高低，就連邊侍亦是靈自由……

嘖，似與他想象中那等驕縱拿喬的世家貴不太一樣。

正想著，侍們又煽炭盆的熱風，遠遠地烘烤，淨室的已擰幹青，緩緩轉過來。

蕭燃及時移開視線，將拭發的布巾朝下一拉，遮住眉眼，快步朝寢房而去。

趁沈荔不在，他得去換件幹爽的裏。

推開門，室燈火明麗，蕭燃一眼就瞧見了書案上晾著墨跡的題卷初稿，被穿門而的夜風一吹，發出嘩嘩的響聲。

四下無人，正是竊取敵的好時機。

蕭燃鬼使神差地走到案幾邊，俯移開白玉鎮紙，就著燈審讀起來。

不得不承認，這是蕭燃十九年人生中見過的、最好看的字——

纖麗工整，如蘭葉葳蕤，潤而不失風骨，通篇連半點瑕疵也尋不見，完得若拓印珍品。

旬考雖可惡，然這樣驚豔的字若是不小心被火星子燎了，卻也著實可惜。

沈荔尚不知後方“失守”，還在思忖蕭燃到底是什麽鐵打的金剛。

他幾乎整夜未眠，天未亮便去校場習武，而後折騰府衛練，繼而又策馬趕去城外軍營演武，日暮歸來匆匆了幾碗飯便複又回房理軍務，整日來去如風腳不沾地，完了還有心帶著獵犬跑彎，順帶給馬廄的幾匹戰馬刷洗澡……

真是怪一般旺盛的力。

聽輕嘆，庭前灑掃的家僮很是得意道：“這有什麽？我們殿下夜襲千裏、連戰七天七夜不在話下，能殺得敵軍人仰馬翻！”

連戰七天七夜，那真是十分強悍了！

而自己不過撰了幾篇講義、擬了張題卷，足不出戶便已耗盡神，只想躺回床榻上安安靜靜發會子呆。

推開門，屏風後的高大影一晃而過。

見有人在，步履頓了頓，目在案上的題卷與屏風後更的矯健影間一轉，“殿下看到題卷了？”

蕭燃翻出幹爽的，若無其事：“什麽題卷？沒有。”

沈荔斂目，輕而篤定道：“鎮紙的位置較我離開時，向左偏了兩分，必是有人過了。”

“……”

蕭燃才知竟有這般明察秋毫的本事。無怪乎他在課上走個神，都能收獲的隔簾注視一枚。

“本王又不瞎，你的題卷就這麽明明白白地晾在桌上，想看不到都難吧。”

“那可未必。”

沈荔指的是上巳節見面，他沒認出來的那事兒。

蕭燃承認，有那麽一瞬，他了將這可憎的題卷焚燒殆盡、以報這兩日挑燈夜讀之仇的念頭。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大丈夫明磊落，背後人這事，他做不出來。

遑論他顧著欣賞字去了，的確沒看清容，更不屑于題作弊——反正他去太學，又不是真的為了讀書學禮。

“你放心，無論題卷看了與否，都不會影響本王的課業績。”

蕭燃自屏風後披轉出，將臂中夾著的薄被、枕頭往案幾旁一扔，“我要鋪床睡了，讓不讓開？”

沈荔還是決定，明日重新撰寫一份新的題卷。

將題卷工工整整折好，收書匣中，提醒道：“若我沒記錯，殿下今夜該溫習《秦樂》了。”

“又來……”

蕭燃自在而坐，墨發漫卷散落腰際，襯得濃愈發落拓不羈，“不看，這篇已經看過了。”

“何時看過？”沈荔遲疑。

將每日溫習的容安排得清楚明白，昨夜和今晨看的是禮、詩二經，并未涉及《秦樂》篇目。

“昨夜，《禮記·樂記》第十九篇第七頁七行批注，與今日《秦樂》篇其二重複，不都是‘音之所起’的那套車轱轆話？”

蕭燃嗤了聲，“容差不多的東西，翻來覆去地嚼有什麽意思。”

沈荔聞言，遂撐著案幾傾，手臂越過蕭燃眼前，找到了《秦樂》和《禮記》二卷。

翻開一瞧，容果真大同小異——

五經中亦有不涉及禮樂教化的篇目，譬如《詩經》課上提及的古曲調，《周禮》《禮記》課中涉及的祭祀之音，皆與《秦樂》一脈相承、融會貫通。

這份溫習計劃制定匆忙，沈荔只來得及將各門夫子提供的講義整合批注畢，尚未刪改，是以有重複。

然令沒想到的是，蕭燃竟將批注位置記得分毫不差。

記尚可，又怎會變一個無點墨、各門考課都糟糕頂的莽夫？

揣得太神，全然沒注意到自己仍維持著手撐桌面傾的姿勢，單薄的春衫襟微微敞開，致的鎖骨線條在一片細膩如雪的瑩白中若若現。

半幹的麗烏發盡數攏至一側肩頭，在案幾上彙出一汪的墨，空氣中那燥人的淡香又潺潺湧起來。

蕭燃結微，別過頭拉開了距離。

大概是他的作太過明顯，沈荔怔了怔神。

是上的香味太濃，刺激到他了嗎？

可這兩日并未熏香，上分明只有發膏的草本清香……

莫非狗兒鼻這般靈敏？

……

沈荔是在幾日後才篤定，蕭燃在刻意避著。

畢竟傅母朱氏管不著學宮的事，是以蕭燃白天混跡于太學生中，散學時又策馬飛馳去軍營練，翌日清晨再飛奔回來，抓不到盯他溫書的時機。

大抵年人皆崇慕強者，即便課間休憩之時，蕭燃的邊也總是簇擁著許多人。

那些眼高于頂的讀書人一開始并不待見他，偶爾還會含沙影地譏諷兩句他的出，但漸漸的，尤其是在上過兩次課後，跟在他後的學生滾雪球般越來越多，不過一旬便有了一呼百應的氣勢。

年人藏不住話，樂于結朋友，什麽都敢往外說。

不稍多時，學宮對蕭燃而言便了一個沒有的地方，連誰家長輩新娶了一房妾、哪位年傾慕隔壁學生已久都一清二楚……

與他水漲船高的聲相反的是，考課績依舊慘不忍睹。

這日沈荔課畢，一推開教司署的門，便見分掌笙簫、琴瑟、鐘鼓、作歌的四位雅樂夫子面容灰暗地坐在一起。

沈荔端正跪坐，看著著額角唉聲嘆氣的崔妤，關切道：“夢魚，怎麽了？”

崔妤擡起一張生無可的姣好臉龐來，幽幽道：“雪覺得，我用什麽姿勢吊在郡王府門前合適？”

“……”

沈荔執起書案上擺放的一沓題卷，找到蕭燃的字跡，上下一掃，不默然。

“五音十二律”的容重點圈注過，也守著蕭燃溫習過，怎還會是白卷？

以蕭燃的記，不說拿甲乙二等，也不至于一句都答不上來。

心中疑竇叢生，沈荔終是放下題卷，起朝隔壁太學行去。

蕭燃正倚在藏書閣前假山旁，雙臂環，間叼著一尾草，正盯著中庭裏的幾十名太學生玩投壺貫耳。

過葉，灑下斑駁的碎影，那張廓分明的俊臉龐也隨之變得晦明不定。

不知為何，沈荔生出了一寒意，像是看見了正在準備狩獵的、蟄伏的野。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來來往往的太學生都穿著一樣的儒服、一樣的朝氣蓬，分辨不出哪個才是視線的焦點。

蕭燃很快察覺到的存在，轉過頭來。

細碎的影自他眸底掠過，如驚鴻照水，轉瞬恢複了慵懶之態，仿佛方才的冷郁只是沈荔的錯覺。

“你怎麽來了？也不怕被人看見。”

蕭燃摘下間的草葉碾碎，行至假山的另一邊，在衆人看不見的角落與廊下的沈荔搭話。

“心有疑，百思不解。”

沈荔開門見山，“殿下的雅樂考課，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此次考課的容你皆已溫習過，不該是如此績。”

“為何不該是如此績？”

蕭燃偏了偏腦袋，不甚在意地笑了聲，“本王是武將，向來只會提槍殺人，不會讀書作文。難道王夫子還指本王能出口章，考上博士？”

“可是你明明記憶出，連書上批注的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怎會半個字也答不出來？”

回想起旬假那夜，蕭燃那句“無論題卷看了與否，都不會影響本王的課業績”，沈荔心中已有了些許猜測。

“不會答，和會而不答是兩碼事。我只是想知道，殿下的真實水平。”

似及到什麽，蕭燃眼底的慵懶漸漸起了鋒芒。

“王夫子覺得，本王能有什麽真實水平？”

他站在那兒，角勾起淡而又淡的弧度，明明姿勢和神都沒變，卻無端讓人覺到了迫而來的寒意。

“你們孔聖人不是講求‘因材施教’嗎？王夫子怎知是我水平不夠，而非夫子不會教？”

沈荔剛要開口，便又聽那道低沉的聲音傳來，“像你這樣識人不清，只顧自己一廂願的夫子，怕是教不出什麽好學生來。”

霎時間，沈荔仿若被什麽尾針蟄了一下，陡然升起一陣骨的冷意。

是蘭京婚的前夜，去拜謁病中的恩師，近乎茫然地問：“公為何會舉薦我為禮學師？”

病骨支離的子披而坐，凹陷的眼眸如古井般沉靜，只說了一句：“因為你當得起。”

沈荔搖搖頭，輕道：“可是您知道的，我教不出好學生。”

聞言，曹公喟嘆一聲：“令嘉，你可還是放不下三年前的事？那并非你之過錯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沈荔垂下眼睫，任由薄霜月沉沉在肩頭，“學生曾年無知，教出了世間最壞的學生。”

“何為‘好’，何為‘壞’？教書育人，便如松土沃，花木生長必有其本，長什麽樣當由種子自己決定。”

曹公瘦削的、凝著墨跡的手輕輕握住沈荔的指尖，如火種傳遞暖意，“令嘉，莫要因噎廢食，見得衆生百態，方知人心向背。盡管去吧，教學相長，或許能找到你自己的道呢。”

所以，沈荔來了，來找自己丟失的道。

不願提及的過往，卻在蕭燃一句輕飄飄的“識人不清、教不出好學生”中再次翻湧，沖破舊痂，現出淋淋的裏來。

有那麽一瞬，沈荔仿若被打回原形。

大概是此刻的臉太差，原本瑩白的臉愈發淡若消雪，蕭燃眼底的攻擊漸漸收斂去……

而後化作不知所以的怔愣。

沈荔顧不上觀他的神，只想著離開這片抑，去一個能息的地方。

見轉就走，蕭燃形僵了僵。

他看了眼人群中玩得正樂的盯梢目標，又看了眼漸行漸遠的，終是認命地翻越過雕欄，追了上去。

天知道怎麽能用翩翩雅步走得如此之快！

“等等，你……你旬假回府想吃什麽？”

蕭燃蓋彌彰地找了個話題，複又補充，“是傅母讓我詢問，好提前準備。”

“……”沈荔不理他。

再走就要出學宮了。

“你生氣了？”

見沈荔不語，蕭燃快跑兩步擋在月門下，低聲音，“我哪句話說錯了？”

他強作鎮定，不住覷的眼神卻暴了年人此刻的不知所措。

沈荔這才擡眼看他。

蕭燃從未見過沈荔這副倔強易碎的模樣，心口驀地一沉，張了張，複又閉上。

了無甚的線，眸底水瀲滟，平靜道：“殿下沒有說錯什麽，是我想明白了，殿下不想學自有殿下的道理，放過殿下也是放過自己，何必強求？”

說罷不再爭執，越過他飄然離去。

“……”

蕭燃以自己得可憐的，與子打道的經驗判斷——

壞了，真惹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