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整，方允踏“竹語軒”。

這家私房菜館果然如其名，掩映在政務樓西側一片靜謐的竹林中，曲徑通幽，環境清雅得不似在繁華都市。

服務員顯然已被提前知會，恭敬地將引至最深一間名為“聽竹”的包廂。

推開包廂門，清雅的茶香先于視覺抵達。趙廷文已經到了。

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選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婆娑的竹影和一彎初升的新月。

西裝外套搭在一旁，他只穿著熨帖的白襯衫，領口第一顆紐扣解開，白日里的凌厲褪去幾分，平添一松弛。

面前的茶杯氤氳著熱氣，他正看著窗外，側臉在和的燈下顯得廓分明。

門響，他轉過頭，目落在方允上。

那眼神依舊深邃，卻似乎比下午在會議室里和了些許。

“來了。”他聲音低沉，示意了一下對面的座位，“坐。”

“趙＊員長。”方允保持著得的稱呼，在他對面坐下，將公文包放在一旁。

包廂里只有他們兩人，清雅的茶香里，彌漫開一種心照不宣的靜默。

服務員適時奉上菜單。

趙廷文看也沒看，又是直接將菜單推到了方允面前，語氣陳述而非詢問：“點你喜歡的。”

方允抬眼，他正端起茶杯，目平靜回視，仿佛這安排理所當然。

跟昨天領證后那頓飯一樣……又是點喜歡。

角微彎，翻開菜單。

菜式是致的淮揚與時令養生，價格不菲，卻契合此地與對面人的份。

迅速點完，遞回菜單，看向趙廷文，角勾起一戲謔：

“領導，關于項目‘背景通’的環節，現在開始嗎？還是……等上菜？”

趙廷文放下茶杯，目在臉上停留了兩秒，似已看穿了那點小促狹。

薄微啟，干脆利落：“先吃飯。”

方允眉梢微挑，笑意深了些許，不再言語，端起新斟的溫茶輕啜。

菜肴很快一道道上來，擺盤致，香氣四溢。

出乎方允意料的是，趙廷文并未完全食不言。

他拿起公筷，極其自然地夾了一塊蝦仁，放到了方允面前的骨碟里。

“這里的河鮮，理得干凈。”他的語氣平淡，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方允微怔，看著他極其自然的作，心頭掠過一異樣。

這……老干部式的關心？

“謝謝。”笑著回應。

趙廷文吃了幾口后，像是閑聊般，狀似無意地開口，話題卻巧妙地引向了工作邊緣：

“下午的會，你準備得很充分。”

這是肯定。

方允放下筷子：“應該做的。”

趙廷文的目落在臉上，帶著深沉的審視，但并無迫：“思路清晰，要點準。不過……”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方允立刻凝神，心知這“不過”才是關鍵。

趙廷文又給碟子里添了一塊的蟹豆腐，作依舊自然流暢。

然后，他才緩緩開口：“在組織，尤其是面對部門協調，有時候，‘怎麼說’比‘說什麼’更重要。”

他抬眼，目平靜地看著方允，仿佛在傳授某種經驗之談：

“比如，今天會上，你提到的‘＊權穩定’作為風險量化指標，這本沒錯，數據支撐也很扎實。”

他又為添了一筷子時蔬，繼續說道：

“但下次，在領導小組層面匯報時，可以將這類詞匯，轉化為‘政策環境持續優化潛力’，更建設的表述。

重點落在‘我們如何通過法律框架設計，協助伙伴共同應對這些挑戰，提升項目的可持續和抗風險能力’。”

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像是在分析一個客觀問題：

“這樣，既能達到風險提示的目的，又不會讓在座負責對外事務的同志到被針對或難堪。他們后續推進協調工作，也會更順暢。”

方允心中豁然開朗！

下午的發言，從專業角度無懈可擊，但確實忽略了組織特有的語言藝和部門間的微妙平衡。

趙廷文這番提點，一針見，直指要害。

他不是否定的專業，而是在教如何在這個龐大而復雜的系，更有效地運用的專業，讓的意見被更順暢地接和執行。

這比直接告訴“你哪里說得不好”要高明得多，也用得多。

“明白了，謝謝趙＊員長提點。”方允這次的道謝，多了幾分真誠和領悟。

看著碟子里他夾過來的菜，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沒想象中那麼冰冷。

趙廷文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仿佛剛才那番至關重要的“點撥”真的只是席間隨意的流。

他又給盛了一小碗湯，然后專注于自己面前的餐食。

接下來的用餐時間，氣氛變得更為松弛。

趙廷文偶爾會就某個菜品的口味或食材簡單點評一兩句，方允也會回應幾句。

一頓飯吃得比預想中要快，也和諧得多。

當最后一道甜品被撤下，換上清茶時，方允以為所謂的“背景通”就要進正題了。

然而，趙廷文端起茶杯，目過氤氳的熱氣看向，說了一句讓方允再次意外的話：

“項目的基礎資料，李書應該已經發給你了。仔細看，有疑問直接聯系他。”

他頓了頓，補充道：“工作上，他代表我。”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所謂的“背景通”，在剛才那頓飯和那幾句提點中，已經完了。

剩下的，是純粹的工作對接，無需他親自出面。

方允看著他，一時間竟有些無言。

還真是……惜時如金，效率至上。連“約會”都得如此高效實用。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下心底那點好笑又好氣的緒，點頭應道：

“好的，趙＊員長。資料我會認真看，有疑問會請教李書。”

趙廷文卻對的回應似乎不是很滿意。

他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聲音低沉平穩：“方允。”

“嗯？”孩下意識回應。

“私下里，不用得那麼生分。”

他的目終于抬起，黑眸平靜地看向方允，如同在代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我名字就好。”

方允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溫熱的茶水險些漾出杯沿。

完全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刻，在剛剛完了一次標準工作匯報后，聽到這樣一句打破界限的話。

我名字就好……

廷文？

這兩個字猝不及防撞腦海，帶著一種強烈的、陌生的親。

抬眼，對上趙廷文那雙沉靜如淵的眸子。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多余的表，仿佛剛才那句話和讓“點喜歡的菜”一樣，都是理所當然的指令。

這老干部……總是這樣出其不意。

用最平靜的語氣，下達最顛覆的“指令”。

一微妙的、混合著驚訝和一難以言喻的悸，悄然爬上心尖。

甚至能覺到耳在微微發燙。包廂里的茶香，似乎也濃郁了幾分。

“……”

方允張了張，“廷文”二字在舌尖滾了滾，終因太過陌生和突然，沒能立刻出口。

只是微微抿，垂下眼簾，算是無聲地應承了。

趙廷文似乎并不在意此刻能否改口。

捕捉到眼中的驚異與那抹微紅的耳尖，便已達到了目的。

結賬自然是李書早已安排妥當。兩人起離開包廂。

走到門口時，趙廷文腳步微頓，并未回頭，聲音溫沉：“讓李書安排車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了，趙…… ”方允下意識開口，差點又習慣地出那個稱呼。

在最后一個字即將出口時生生剎住，略顯生地改口，“…我自己開車來的。”

第一次嘗試省略稱呼，別扭得。

趙廷文仿佛沒注意到那短暫的卡頓，徑直對不知何時已等候在走廊盡頭的李書吩咐道：“送方律師去停車場。”

“好的。”李書應下，快步走到方允邊，做了個請的手勢，“方老師，這邊請。”

方允著趙廷文拔的背影沒小徑深，再看看邊恭敬等候的李書，深吸了一口帶著竹葉清香的涼氣，下心頭的波瀾。

攏了攏外套，跟著李書走向停車場。

夜風拂過竹林，沙沙作響。

那句低沉的“我名字就好”，和他最后那平靜卻深邃的目，反復在腦海中回放。

這老干部的“冷面”之下，原來藏著這樣直接而……有點不講道理的破冰方式。

看來，要適應“廷文”這個稱呼，還需要點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