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絨壽終正寢的那天，很好。

躺在搖椅上，瞇著眼看庭院里的玫瑰花，心想自己這輩子真是夠了福，從小便是金枝玉葉，錦玉食，如今更是兒孫滿堂。

年輕時最討厭冬天，后來被鶴鈺慣得連片雪都沒沾過。

可還是貪心。

要閉眼時，迷迷糊糊地想：

人類的壽命要是再長一點就好了……

總覺得自己還有很多福沒呢。

意識消散前，一滴溫熱的忽然砸在眉心。

楚絨用盡最后的力氣，著眼睫往上看。

鶴鈺。

他鬢角已白，眼角生了細紋，可廓依舊深邃，肩背得筆直，像一棵不肯彎折的松。那雙總是沉靜的黑眸此刻通紅，淚水無聲地滾落，砸在臉上，燙得心尖發疼。

“別哭了……”

楚絨想抬手掉他的淚，卻連指尖都不了，只能在心里嘀咕，

“看上去丑丑的。”

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鶴鈺的哽咽，兒孫的啜泣，窗外的鳥鳴……全都模糊一片。

楚絨閉上了眼。

—

“小姐，還是吃點冰吧，不然太太又要說您了。”

喚月第三次提醒，憂心忡忡地看著手里化了一半的冰。

楚絨撇撇，不不愿地丟掉冰，往后一仰，躺在搖椅上長嘆一口氣。

這是重生回來的第三天，依舊很不適應。

“小姐，您這幾天怎麼了？總嘆氣。”

喚月遞來一杯溫茶。

“沒什麼。”

楚絨搖搖頭，盯著自己細白的指尖發呆。

這幾天，翻遍了書籍，查遍了資料，甚至去廟里求了簽，最終只能把這荒謬的一切歸咎于來到了“平行世界”。

是的，重生了，重生回到了20歲，不過并不是重生在原來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自小在南洲，依舊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天之驕，不過，和沈家的關系變得疏離，和沈書辰沈厲尋沈星亦這三人的青梅竹馬誼也不復存在。

過葡萄架灑在臉上，暖融融的，可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塊。

沉默了一會兒，楚絨緩緩睜開眸子，

“喚月，幫我訂一張去京都的機票。”

—

京都國際機場。

楚絨戴著墨鏡，踩著細高跟從航站樓走出來時，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穿著一條收腰的黑連，襯得如雪，紅在墨鏡下若若現，發被風揚起，整個人漂亮得近乎張揚。

沒耽擱，直奔鶴氏大樓。

“小姐，沒有預約，不能進去的。”

前臺禮貌地攔住。

楚絨氣得咬，一把摘下墨鏡，出一雙水瀲滟的眸子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

“我可是鶴鈺老……未來的老婆！”

前臺小姐姐并不意外，微微一笑，語氣溫和，

“小姐，您是第……”

頓了頓，

“第1256個這麼說的人了。”

楚絨噎住，一口氣堵在口，上不去也下不來。

抿了抿，不吭聲了，轉找了個大廳的沙發坐下，倔強地盯著電梯方向。

就不信等不到他！

大堂里人來人往，得胃作痛，卻固執地不肯離開。

楚絨就這麼一直等，從上午等到下午，從未發覺自己的耐心是這樣的好。

—

傍晚六點，地下停車場。

鶴鈺剛坐上車，心口突然毫無征兆地一疼。他微微蹙眉，抬手了眉心，將上的文件撥到一旁。

下一秒，車子猛地急剎。

“先生，有個孩子……”

季禾的聲音有些遲疑。

鶴鈺抬眼看去。

車前站著一個纖細的影，長了手臂擋在那里，小臉漂亮得扎眼，可表卻委屈得像是被人欺負狠了。

下一秒，哭了。

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一邊哭一邊喊他的名字，聲音帶著，

“鶴鈺……”

他微微一怔，目落在淚眼婆娑的臉上，心底莫名泛起一異樣的覺。

季禾也懵了，小聲解釋，

“我沒撞到啊……”

仔細看了看，突然反應過來，

“好像是江南楚家的小姐。”

楚家？

鶴鈺眸微沉。

江南的楚家他略有耳聞，但這位楚小姐……他似乎并不認識。

可還沒等他細想，楚絨已經崩潰地控訴起來，

“鶴鈺！你這個負心漢！薄寡義！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等了他整整八個小時！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又又困，心底的怨氣已經沖到了頂點。

要知道以前他從來都不會讓等的！

鶴鈺沉默片刻，終于推門下車，走到面前。

他低眸看，幽深的目及發紅的眼尾時微微一頓。

面前的哭得梨花帶雨，眼睛紅得像兔子，鼻尖也泛著，瓣被咬得微微發腫，整個人可憐兮兮的，仿佛他真的對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對著這樣一張臉，他竟說不出半句重話。

“楚小姐，”

他聲音低沉，帶著幾分疏離的禮貌，

“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楚絨抬起漉漉的眼睛看他。

他還是和記憶中一樣好看，廓分明，眉眼如墨，鼻梁高，連下頜線的弧度都完得無可挑剔。

可他看的眼神冷漠得沒有一溫度。

楚絨極度不適應，覺得幻滅，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碎掉了。

的心狠狠一疼，下意識喃喃自語，

“你怎麼能……把我忘了？”

說著，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睫被淚水徹底浸，黏一簇一簇的，隨著泣輕輕。

的瓣微微發抖，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被哽咽堵住，只能咬住下，把委屈都咽回去。

鶴鈺看著這副模樣，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連呼吸都滯了一瞬。

地下停車場的燈冷白，映著水泥地面泛出幽幽的，“叮——”的一聲，門開了，不人從電梯里走了出來。

鶴鈺沉默了片刻，終于低聲開口，

“先上車好不好？”

他的嗓音莫名比平時了幾分，多了些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

楚絨了鼻子，眼淚還掛在睫上要掉不掉，卻也沒再鬧脾氣，乖乖跟著他上了車。

車門一關，將那些探究的目隔絕在外。

楚絨漸漸止住了哭，只是眼眶還紅著，鼻尖也泛，像只被欺負狠了的小。垂著頭，手指絞著擺，忽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鶴鈺本不認識。

這個認知讓的心又揪了起來。

老天本沒把當親孫，讓帶著記憶重生，卻把鶴鈺對的抹得一干二凈。

難不要倒追？

才不要呢！

鶴鈺遞來一方深藍手帕，布料上還帶著淡淡的雪松香，

“眼淚。”

楚絨沒接，賭氣似的把臉扭向窗外。

車的氣氛頓時變得凝滯，沉悶得讓人不過氣。

咬著，滿肚子的話不知道該怎麼說。

難道要告訴他“我們上輩子是夫妻”？怕不是要被當瘋子。

鶴鈺的手還懸在半空，見不肯接，也不惱，只是將手帕輕輕放在膝頭。

等到的緒徹底穩定下來，他沒有問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里，也沒有問為什麼說那些匪夷所思的話，幽深的視線落在淚潸潸的小臉上，停頓片刻，淡淡道，

“楚小姐。”

他開口，聲音平靜，

“需要送你回家嗎？”

——

楚絨漸漸接了在這個世界里，鶴鈺不認識的事實。

在京都的日子照樣過得風生水起，浪跡于各大拍賣會現場，只是偶爾在深夜想起他時，心臟還是會突然一疼，但很快就被強行下去。

從小到大，向來只有別人追的份，怎麼可能拉下臉去追鶴鈺？

更何況，他對還那麼冷漠。

很快，京都上層圈子對這位江南名門世家小千金的討論多了起來。

豪門世家爭先恐后地給遞邀請函，一概不理，唯獨厲家的宴會，出席了。

宴會上，楚絨穿著一襲墨綠的長，擺開衩若若現地出一截白皙的，腰線收得極，襯得段玲瓏有致。

烏黑的長發微卷，垂落在雪白的肩頭，耳垂上墜著的綠寶石耳環隨著的作輕輕晃，在燈下折出幽深的。

一出現，周圍的目便不由自主地聚了過來。

幾個公子哥立刻圍了上去，殷勤地遞酒，搭話，卻只是懶懶地應付幾句，眼底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疏離。

二樓臺。

鶴鈺站在欄桿邊，手里端著一杯威士忌，目卻落在樓下那道影上。

輕薄綢的子勾勒出錯落有致的段，濃的長發慵懶的開，白皙的雪著溫的薄紅，漂亮得像小天仙。

厲遲晏走到他旁，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忍不住笑，

“你都不知道，那群人有多夸張，不得跟在屁后面當跟班。”

鶴鈺神淡淡，目依舊落在上，半晌，才低聲道，

“嗯，的確很漂亮。”

厲遲晏挑眉，第一次聽他夸人，饒有興趣地問，

“你喜歡？”

鶴鈺沒回答，將視線收回，轉離開。

—

樓下，楚絨被圍得煩了，喝了兩口香檳，又嫌棄現場彈奏的鋼琴曲不好聽，干脆溜到后院躲清閑。

剛經過走廊，余卻瞥見不遠靠在柱子邊的男人。

腳步一頓，心跳不控制地加快。

是鶴鈺。

下意識想轉離開，可還沒，心底卻突然冒出一不服輸的勁兒。

又沒做錯事，憑什麼躲他。

這麼想著，仰著小臉徑直走向庭院，目不斜視地越過男人，坐到那架木制秋千上，輕輕晃著

偌大的庭院，兩人各占一邊，誰都沒有開口。

夜風微涼，吹散了些許酒意。

楚絨仰頭看著星空，指尖無意識地挲著秋千的繩索，心里糟糟的。

鶴鈺靜靜看著。

上一次，問要不要送回家的時候，又哭了，掛在睫上的淚珠簌簌往下撲，不一會兒就打了整張漂亮致的小臉。

他完全僵住，也不明白為什麼哭，還是哭得這樣梨花帶雨，可憐兮兮。

第一次理這樣的事，他有些手足無措，更加不會哄人，只是惡狠狠瞪他一眼，什麼都沒有說，轉下車跑了。

庭院里很安靜。

楚絨卻待不下去了。

猛地從秋千上站起來，心口悶得發疼，眼眶也熱熱的，只想趕離開這個地方。低著頭，腳步匆匆地往回走，卻在經過鶴鈺邊時，聽見“咔嗒”一聲。

是他打火機的聲音。

的腳步倏地頓住，幾乎是條件反般轉過，氣急敗壞地瞪向他，

“你這個騙子！你明明答應過我要戒煙的，怎麼還？！”

話音一落，空氣瞬間凝固。

鶴鈺的作頓住，抬眸看向，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

他沉默了一瞬，隨后緩緩掐滅了剛剛點燃的煙，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

“楚小姐，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

他本不記得。

楚絨的臉“唰”地紅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疼得呼吸一滯。

又把上一世和現在弄混了。

鶴鈺的眼神很淡，看著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陌生人。

他越是平靜，越是崩潰。

楚絨沒招了，嚨發，喏喏道，

“這不公平！”

聲音的，帶著哭腔，像是沁了水，落進耳里讓人心頭發，

“憑什麼這些事只有我記得，而你……你全都不知道！這不公平！”

越說越委屈，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嗓音哽咽，

“你都不知道，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對我……你都是哄著我、慣著我的，連說話聲音大一點都會跟我道歉！你看你現在，你那麼冷漠，那麼無，你不是人！”

楚絨越想越氣，突然彎腰下高跟鞋，想也不想就朝他砸了過去！

“啪——”

高跟鞋砸在他腹部，又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鶴鈺沒躲，只是低頭看了眼那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高跟鞋，隨后抬眸，目沉沉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