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也有暖和的山坳，初春冰消雪融，會在河岸邊冒出一片翠綠的蔞蒿，這東西在草原上很難得，像蘆葦似的，草原上的人不大知道這東西能吃，額娘卻知道怎麽料理，親自帶著我們去采，用牛油、鮮牛一并炒，鮮無比，咬起來脆生生，帶一點甘甜，後來額娘回了京，我每年都人去采，自個炒著吃，卻總覺著沒有額娘炒得那麽好，吃起來反而不是滋味，或許是因為我想念額娘了吧。

我去蒙古帶了一窩黑白西洋牧羊犬，本是極溫順伶俐的狗，結果被哈日瑙海部族裏的蒙古大獒犬帶著，竟也學得很是兇猛，如今這七八只狗一齊守著牛羊，連狼都不敢過來，額娘也不怕，獒犬一生只認一個主子，還是個沒睜眼的狗崽子就是哈日瑙海親自喂的，吃羊羊肝長大的，站起來比轎子都高，哈日瑙海它坐下，它便乖乖坐下，這樣額娘也敢切去喂了。

巨大的狗頭，額娘眼裏流出一點懷念，我知道想起旺財了。

我本想帶額娘一塊兒去拉薩在寺廟裏再住段日子，但阿瑪催得急，往來準葛爾的傳驛都快跑細了，幾乎日日都能見到從京裏來的人，我不由抱怨道：“又來了又來了，阿瑪可真是的，他不是忙得很麽，怎麽還催得這般厲害。”

額娘也嘆氣：“你的阿瑪是越老越粘人了。”

我便也跟著笑。我是知道的，以往宮裏不人說，額娘是以侍人，但我卻覺著阿瑪待額娘的心比額娘待他還要深厚，額娘不在他邊，他似乎覺也睡得不著了、飯也進得不香了。

烏希哈就很羨慕額娘和阿瑪之間的分，的額娘劉側福晉生完孩子後隨著年歲大了，自然就漸漸不那麽寵了，雖說有子有位分，在府裏也是頭一份的人敬重，但五叔幾乎隔上幾年就要納一個新的侍妾，新人總是要新鮮一陣的，他們府上也時常鬥得不得開。

我記事起，好似毓慶宮就沒怎麽進過人了，阿瑪在這上頭是很恤人的。額娘不喜歡一直住在宮裏，後來阿瑪便帶著額娘出宮游玩，他們先回了一趟歙縣，悄悄的，誰也沒告訴，一起去曾外祖母那上了香，又住在白牆青瓦馬頭牆的老院子裏，寧寧靜靜地聽風看水。

額娘寫信捎來一只竹編的小簍子，裏頭裝滿了紫砂做的小柿子，說是與阿瑪閑來無事，信步到一家小工坊，就坐在水邊，與天雲影相伴，兩人親手做的。還說做完了天也黑了，與阿瑪便手牽著手走在漫天的落日餘暉之中，踩著漉漉的青石板，聽著自己的腳步回響，慢慢地走，河邊有洗婦的棒槌聲，還有舉著竹風箏滿巷子跑的孩，笑容能傳得很遠很遠。

我總是捧著信看著看著就不自覺微笑起來。

額娘的信總是人心裏安寧，好似在看一副畫在素白絹紙上的水墨畫，讓人心裏也跟著寧靜下來，靜靜地賞看，又如流水般溫地淌進心底裏。

後來額娘每去一個新的地方，就會給我們幾個兄妹捎東西，他們大多逗留在遠離浮華喧囂的淳樸鄉野，也不著急，喜歡的地方便租個小院多住一會兒，阿瑪的水墨很好，隨信捎來好些額娘的小像，有在暮中洗手作羹湯的剪影，也有在晴朗的晨下仰頭與高牆上的野貓對話的俏皮樣子，他們與山水為鄰，賞花乘涼，三餐四季，如此人羨豔。

阿瑪很惹額娘生氣，曾經大伯還跟皇瑪法告狀，說阿瑪縱容額娘，慣得厲害，說八叔是個畏妻的便罷了，頭一回聽說還有畏妾的，皇瑪法自然是不信的，額娘在外頭名聲很好，上上下下的奴才沒一個不說仁慈孝敬的，對阿瑪的好皇瑪法也看在眼裏，還有弘晳這個鬼靈常常不聲在皇瑪法面前誇額娘，因此沒鬧出什麽事來。但這話還是傳了出去，阿瑪得知之後也不生氣，反而呵呵笑道：“有麽？我自覺還慣得不夠呢。”

聽得四叔五叔一陣牙酸。

五叔和他的福晉關系不好，四叔跟四嬸也是敬重大于，我有一回躲在樹上掏鳥蛋，就聽見他們說起這個，他們都想不明白阿瑪這樣的份怎麽能就一顆心系在額娘上，弱水三千只取了一瓢，再也瞧不進其他人了。

這事兒似乎一直到阿瑪登基為帝之後很多年，都還是很多大臣宗親鬧不明白。但我想阿瑪和額娘自個的事，他們自個是最清楚的，喜一個人，難不是沒有緣由的麽？我以為一定是有緣由的，但這緣由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後來我也老了，聽聞額娘病了，很想趕回邊去，可惜自個子不爭氣，竟也跟著病倒了，我想著即便擡也要回到額娘邊去，但哈日瑙海不許，他紅著眼求我，好歹顧念顧念他。最後只好讓寶音立刻快馬趕回京裏去，讓替我盡孝，後來我從信裏聽說了阿瑪對額娘的話，我也想著，若這世上真有回，真有下輩子，我也想留在額娘邊。

即便不是母也無妨，憶起時與額娘同床而眠，半夜曾見過額娘被夢魘著，也不知夢見了什麽，像是被人欺負得狠了，哭著說就是寧願死了也要去上學，誰也阻止不了。

額娘時上學那般艱難麽？小舅舅似乎說過他們家以前并不寬裕。但外祖父是個極疼額娘的人，又很開明，想必不會攔著額娘就學吧，也不知額娘夢見的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這事一直藏在我心裏，因為額娘醒來後坐著不說話，神很難過，我便不敢問了。

所以……不是母也無妨，若真有下輩子，我想做額娘的姐姐，由我來保護，再不人欺負，就像護我一般，我也期一輩子快快活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