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破局
此時, 一渾圓的落日正從極遠的沙山之巔沉沒,大地被夕餘暉映了暗沉的深紅,那被風犁出一道道彎曲痕跡的流沙隨著夕西下, 漸漸沉寂了一片深眠的海。
在天徹底暗下來之前, 一支十幾人的駝隊艱難地翻過沙丘,留下一串串逶迤綿延的腳印,明珠坐在駱駝上, 早已頭發蓬、一臉黃土。
風沙席卷來時,他連眼睛都睜不開,只能依靠著識途的駱駝走出沙漠。
昨日, 聽說傳旨的人來了,原本懶洋洋、百無聊賴地在自家池塘裏釣魚的明珠立刻跳了起來。
他裳都沒換,直接上親隨在街上買了一兜幹餅兩袋水,從牙行找了個常出塞走鏢的鏢師,把幾個生藥鋪子裏各種祛風、祛邪、解毒消炎的藥材全包了,不過一個時辰就打馬狂飆出發。他定銀給得足, 鏢師也聽從吩咐卯足了勁趕路,一行人先騎馬、進了沙漠換駱駝、過了再換馬, 不吃不喝狂奔百裏路, 竟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趕到了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等他像個野人似的跪倒在康熙病床前, 差點自己先昏過去。
康熙正半靠半坐在床榻上閉目養神,見他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一邊咳嗽一邊擡起眼看他, 深邃的瞳仁閃爍著, 嘆道:“朕傳旨給你, 卻沒你這般趕路,你這是……這是幾日沒合眼了?”
“主子聖違和, 奴才哪裏還坐得住?若不是生不出翅膀,恨不得立刻就飛了來!”明珠說話間竟生生流下淚來,原本白皙的臉如今被黃沙糊了一層,一哭起來臉上便沖出兩道渾濁淚痕,“主子如今可好些了?奴才無能,只能搜羅了幾間生藥鋪子,把各種藥都抓了些,也不知您這還有沒有缺的,奴才這就人再去買!”
康熙看他狼狽樣兒,哪還有平日那輕搖折扇的儒相模樣?不也有些,說道:“我這兒醫藥不缺,太醫已經開了方子,你別急了——梁九功,還不伺候明相下去梳洗?”
梁九功連忙欠上前攙起兩側大都磨得淋淋走不道的明珠,待明珠下去了,康熙才疲憊地躺倒在枕頭上。
他前日剛走到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就遇上了沙塵暴,滾燙的沙子直往人上拍,等熬過去,天氣又涼了,這麽忽冷忽熱的,他頓時就五髒沸騰,四肢僵,再勉強到山口,已天旋地轉,差點摔下馬來。
這病來得太急,古往今來多帝王死在征途?康熙心頭猛然一跳,趁著神志清醒、還能言語,立刻快馬加鞭傳了兩封旨——
一封是命太子、三阿哥立即出京侍疾,另一封便送去了明珠府上。這會兒索額圖、佟國綱都領兵在外征討葛尓丹,一時半會回不來,朝中文武百唯有明珠才能彈。
若真有個萬一,明珠就是他托孤的輔政大臣人選。
幸好,後來他吃了兩帖藥再沉沉睡了一覺,上發了汗,人便好多了。
但康熙著實沒想到,明珠竟能來得這麽快。
他掀開眼皮,神被燭映得明暗不定,這兩道旨意是同時發出的,可如今太子和老三都還沒到呢……
明珠梳洗了一番,上了藥,但卻不肯歇息,小太監背了出來,一會兒去看帳前頭小吊爐煎的藥,一會兒又將自己帶來的藥材拆了包,拿到太醫那兒備用,一會兒又去夥房讓夥頭兵下一碗細好克化的銀面來,把自個忙得團團轉。
康熙在帳篷裏對外頭的靜聽得分明,見明珠映在帳篷上的影來來回回,不由無奈道:“明珠,別跟那走馬燈似的,看得朕眼暈,你就不能安生些?”
“主子沒睡呢?”明珠聞言掀帳子進來了,從小太監背上下來,背架到康熙跟前,略埋怨道:“奴才不放心,這荒郊野嶺的,也不知他們怎麽伺候的主子,之前奴才就說要跟著一塊兒照應,您非說不讓,奴才留守京城幫襯太子爺,太子爺年輕能幹,哪裏用得著奴才呀?”
康熙聽出明珠話裏有話,擡了擡下示意他坐下:“太子還小,沒個老的人看著怎麽行?這幾日他事兒可理得好?怎麽,你架子大,太子不你?”
話雖然聽著不客氣,但語氣親厚著呢。
明珠心裏有底,不一笑:“奴才哪敢!奴才這話說的是太子爺政井井有條,暫且還用不上奴才這榆木腦袋。您不知道,自從太子爺輔政以來,凡遇重大要事,都會同奴才及其他六部大人們議定,做事十分妥當,主子可放一百個心,有不大臣都稱贊:‘太子居京師,如泰山之固’呢。”
說著,又細數太子這段時日治國理政如何如何細致穩妥。
“如泰山之固……”康熙面平靜無波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眼底卻沒有喜,只是略點點頭,忽轉話鋒問道:“你出來時,可曾見太子?”
明珠愣了愣,跪下如實回稟:“奴才出來的急,未曾遇見太子鑾駕,想來事多,一下絆住還未出宮也有的……”
康熙沉默了半晌,擺手道:“這沒你的事了,下去歇息吧。”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明珠垂下眼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帳。
明珠的親隨就候在不遠,見他走得齜牙咧,連忙上前將其背起,耳語道:“惠妃娘娘……”
“噓。”明珠制止了他,他神已恢複如常,再沒有在前那等焦急、忠心的模樣,直到走出三四百米遠,周遭也沒了人,他才擡眼向遠一冷白的彎月,“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讓放寬心,只要大阿哥這次能立下功勞,咱們就像那河蚌敲開了,從此之後,不會再被毓慶宮死死在下頭了。”
他為何拼死也要占這個先機?因為這時候,誰先到萬歲爺跟前誰占理!
收到旨意的那一刻,明珠便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稍縱即逝、此時唯一能夠撼毓慶宮的絕好時機!
外頭的人都說他納蘭明珠智珠在握,從來小心謹慎,只做那有備無患的事。但這些人都從沒看過他,他實則是個賭徒,今日亦是一場豪賭,但很顯然,他賭贏了。
康熙是臨時駐蹕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所有好東西自然都著萬歲爺使,其他人的帳篷便顯得有些寒酸。明珠卻毫不以為意,他閑適地躺在破舊帳篷裏,雙手枕在腦後,過帳篷頂上那一塊兒破,遙群星點點的夜空。
過了一會兒,親隨進來了,跪下回稟道:“那頭也派人去了。”
“沒人看見吧?”
“大人放心,是趁夜走的,那被沙埋了大半的古城廢墟是必經之路,絆馬繩、捕夾這種東西埋在沙裏更是塞外匪盜打劫常用的手段,黃沙千裏,地勢常變,難不還一寸寸過去?這疑不到咱們上。”
明珠“嗯”了一聲,揮手讓人下去了。
他倒沒想置太子于死地,太子邊那麽多人也不是吃幹飯的,但讓他們走得再慢一點,卻正好。太子遲一步,萬歲爺心裏的不滿就會積得越多。哪怕後來氣頭過了,知道太子路上有什麽妨礙又如何?他也是從那條道過來的,可一點也沒耽擱呀。
人啊,就怕有對比。
寄予厚的親兒子還沒有臣子忠心,萬歲爺心裏會怎麽想呢?這時候,先士卒、沖鋒陷陣的大阿哥哪怕沒立什麽功勞,萬歲爺也一定會高看他一眼。
也不枉費他與惠妃串聯了許多人,幾番著人暗中諫言讓大阿哥隨軍出征。
當然,太子地位深固,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將他推下馬的,但荀子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他可是很喜歡那句話的呀……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江海。”他喃喃自語。
總有一天,這些點點滴滴會彙波濤萬頃,席卷而來。
明珠閉目微笑,果然,與天鬥不如與人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
但沒一會,他的笑容就僵在臉上了,因為山口傳來一陣地山搖的馬蹄聲,他立刻翻坐了起來,聽著外頭的靜,神凝重。
果然沒一會兒,他就得了消息——太子爺同三阿哥到了!
#
太子爺奉旨離京的事兒瞞得很。
程婉蘊不知道太子不在宮裏,以為他又住在六部衙門裏忙去了,只是那天何保忠特意還回來見,跪下來請安的時候多囑咐了兩句:“這幾日太子爺事兒忙,恐怕不得空來看格格,囑咐格格閉門修養,不要見客了,好好保重。”之後又雙手捧上一封信,說道:“太子爺之前派人去歙縣格格家裏遞話了,前陣子有信傳了回來,您瞧。”
這真是意外之喜,程婉蘊接過信,頗為激:“替我多謝太子爺了。”
自從宮,就沒有了家裏的消息。
宮裏是什麽地方,哪裏敢自作主張向外頭遞消息?去年剛進毓慶宮,自己都還兩眼一抹黑,更不敢行差踏錯,如今有了子,有時也想能不能求個恩典,給家裏去一封家信,但又有些忌諱旁人說生事、恃寵而驕的。
沒想到,太子爺全都替打算好了。
程婉蘊將信在口,忍下眼角的意,這才低頭拆了信。
信名義上是繼母吳氏寫的。
先說了家裏一切都好,也問好,然後又說大弟十分爭氣,本只是下場試試,誰知一舉中了秀才,了歙縣裏最年輕的秀才郎;而阿瑪去年年底的考評也得了優,在太子爺和外祖吳家老爺子的共同努力下,今年有調京城到六部任。
太子爺還給大弟薦了個先生,且特許家人進宮探,于是程世福連夜打發了繼母帶著幾個兄弟姊妹進京,到時就寄住在吳家表舅老爺家裏。
吳家是做生意的,在京裏有兩間鋪子還有一個宅子,以前阿瑪能娶到吳氏為繼室也很不容易,在歙縣素來有“北許南吳,東葉西汪”之說,吳家在歙縣也是大姓,鄉紳大族,祖上當的不,程世福要在歙縣站穩腳跟,必須得有當地大族的支持,因此娶一個吳家的兒就是大大的尊重了。
信中最後的筆跡不同,卻是程世福親筆,還被淚水暈開了幾,寫著阿瑪守土有責,不得擅離,待日後有機會再團圓,又說盼平安生子,已母親吳氏立刻馬上去道觀佛寺庵堂都求了平安符,一并隨信寄了來,讓看哪個靈驗就戴哪個。
阿瑪還是老樣子,典型的宗教實用主義。
程婉蘊幾乎是貪地將信讀上了三四遍,才在枕頭下,每日枕著睡。信中的平安符挑了都盡數在香囊裏,掛在了綠紗床帳子上。
在家裏時,與吳氏談不上多麽母慈子孝,但當得知吳氏將以家人的份進宮探,竟然很高興,甚至回過頭想之前在家的那些事兒,那些小別扭都了好回憶了。
或許真是距離産生,又或許是份不同了,娘家人總是依靠。
當晚便夢見了歙縣,遍植冬青的江邊,婦人在清澈的水邊捶打洗,捶聲清越,距離縣衙不遠有條小小的古街,是常去游玩的地方,街上有賣文房四寶、雜貨、生藥的鋪子,還有不挑著饃饃、時鮮果子的貨郎,黑瓦白牆,悠悠的賣聲風而來。
一覺起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
原來早已將徽州當了家鄉,也無可厚非地懷念著程家人。
在程婉蘊吃好喝好安心養胎,順帶掰著手指等吳氏進京時日的時候,胤礽正領著五百親兵、八個哈哈珠子,以及兩車藥材、三個太醫,與胤祉奔襲在黃沙漫天的道上。
他們每日要趕五六個時辰的路,只在換馬的時候歇息一會兒。
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離京也有百裏,頂著烈日騎好幾個時辰的馬沒一會兒便汗流浹背了,胤祉平日裏不是擅武的,這連日來騎馬趕路大都磨得紅,正是不了的時候,揚聲道:“二哥,再歇會吧!實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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