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兒,一罐子艾草膏也得了。
胤礽狠狠睡了一覺起來,就發覺膝蓋上有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副護膝,他好奇掀開,還是夾層的,裏頭用紗袋裝著一層黑糊糊的藥膏,聞著淡淡的艾草香。
吹了風,還冰冰涼涼。
何保忠跪下道:“這是程格格做的。”
“程格格人呢?”他起走了兩步,膝蓋的刺痛緩解了不。
何保忠轉過頭,胤礽便順著他的視線往屋子外頭看過去,院子裏攤了兩三個簸箕,簸箕裏擱了艾草葉,程婉蘊和幾個宮正曬呢。
“格格給您臨時做了一罐子艾草膏敷,但只夠用兩日的,便去請示了淩嬤嬤,遣人到藥房又領了些艾葉和冰片回來,打算加多做幾罐給您用呢。”何保忠在後頭解釋道。
子忙忙碌碌曬草藥的背影,讓胤礽有些眼眶一熱。
宮裏頭禮數多,大夥兒都對跪這件事習以為常了,上一點傷他沒放在心上。
別說奴才,哪個阿哥的一年不跪爛個幾次的,尤其遇上萬壽節和過年,連頭也一起磕腫的也有。
這樣的大喪,更不必說了。
胤礽是經歷過以前孝昭仁皇後的喪禮的,那會兒他年紀更小,但為太子,他也得為鈕祜祿氏剪發摔盆、跪拜舉哀,跪爛了膝蓋也只有何保忠哭哭啼啼替他藥。
康熙不是沒關注到這些,但他是古代版狼教育的踐行者——給嫡母送終,那是盡孝,孝道這種事怎麽能抱怨?跪上幾天又怎麽了?男子漢大丈夫這點苦都吃不了,以後怎麽統天下?
事後賜藥或給予賞賜,就已是康熙對太子的偏了。
其他阿哥連個藥瓶子都沒有。
但他們各自有額娘——什麽護膝、藥油、在碗底的燉還有專屬的“額娘的心肝啊,怎麽傷這樣”的擁抱與安,應有盡有。
但這一次,他也有人念著想著給他護膝了,而且遠比皇兄皇弟的還要好,裏頭還可以裝藥呢!
舒服又實用。
胤礽心澎湃,瘸著也大步向走去,剛張開手臂從背後抱住,卻聽晚間悠遠哀切的喪鐘便響了起來,他嘆了口氣。
程婉蘊也回抱住他,趴在他口輕聲囑咐了一句:“二爺節哀,保重子為要。”
在親近無人的時候,喜歡太子二爺,而不是太子爺。這樣聽起來,他們之間的關系更接近一些、平等一些,雖然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不過太子爺從沒為了這個說過,他對的寬容總在這樣的細枝末節,祖宗家法、皇家規矩,胤礽也無法為了而突破,但關起門來一個親昵的稱呼,他還是給的起的。
“你也是,別虧待自己,好好在家。”胤礽短暫地抱了抱,又了的頭發,心裏還有許多掛念的話卻什麽都來不及說,便匆匆離去。
趕到景仁宮停靈的蘆棚,鐘聲還未敲夠九九八十一下,大多阿哥妃嬪都還在趕來的路上,在夜裏昏黃暈開的宮燈下,唯有四阿哥一人仍跪在火盆前燒紙。
胤礽上前拍了拍他肩頭。
“二哥……”胤禛回過頭,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兩只眼睛也已腫了魚泡眼。
胤禛的膝蓋也不樣子了,但康熙憐惜他年紀還小,又這樣孝順孝懿皇後,已人給他換了個厚墊子跪著,胤礽不好意思給他分自己的護膝,相信他這樣自苦的倔子只怕也不會要的。
但還是讓何保忠給四阿哥的大太監蘇培盛塞了一罐子艾草膏和藥油。
這幾日下來,胤礽心中那子深切的悲痛漸漸過去了,跪拜時已經不會再流淚,其他人也一樣,哪怕是佟家人都只是偶爾哽咽一聲,更別提關系并不親近的妃嬪和宗室了。
蘆棚裏漸漸只剩下專門哭靈的太監那高而尖銳的哭聲,還有管禮儀的一聲聲:“跪——”所有人便都麻木地跪下去。
只有胤禛閉上眼就會想起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哪怕在夢中都會哭醒。
胤礽陪著跪下,也拿了一疊紙錢,仔仔細細疊一個個金元寶,投火中。
火星躍,紙灰隨風飛起。
“二哥。”胤禛呆呆地著火盆裏偶爾嗶啵作響的火和飛灰,“你說人真的有來世麽?”
胤礽不知道該怎麽答,他這模樣顯然有些魔怔了。
“也不知額娘下輩子能不能投個好人家。”
“佟額娘這樣好的人,來世定有福報,”胤礽一把將胤禛拉起來,人陸陸續續都到齊了,他低聲道,“快別想這些了,好好送佟額娘,讓安心走。”
又跪到深夜,胤礽拖著疲憊不堪的爬上步攆,回毓慶宮的路上就睡著了,擡轎攆的小太監不知所措:“何爺爺,這……”
何保忠思慮片刻,擺擺手:“就去程格格那兒。”
打更的梆子聲才過去,程婉蘊坐在床上納鞋墊,今兒給太子鞋的時候發現他的鞋墊子都薄了,便拿手默默量了尺寸,準備做個新的。
太子以往的日常鞋帽衫好像都是李氏幫著預備,但這段日子李氏也累得夠嗆,聽說前兩天跪完下來差點沒暈在臺階上,不能讓人落毓慶宮的話柄,頭暈目眩咬牙站起,走到沒人的地方才太監背回來,狠狠灌了兩碗藥,昏睡一下午,傍晚又去了。
八是沒顧上這些細節。
程婉蘊這會兒了比王格格更閑的閑人,王格格還有養胎的正事呢,淩嬤嬤天天去那兒點卯,生怕忙的時候不心,把肚子裏的小阿哥怠慢了。
這會兒毓慶宮裏上下都得擰一繩,還分什麽你我,能幫著做點就做點。
然後就聽外頭值夜的碧桃哎呦了一聲,忙從床帳子裏探出頭來,就見何保忠哼哧哼哧把太子背進來了,唬了一跳:“這是怎麽了?”
“累的。”何保忠一頭汗,小心地將太子順倒在床上。
程婉蘊一瞧,太子雙目閉,這果然睡得沉沉的。
沒忍住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了他的臉,溫度都正常,這才松口氣。
在疲累的時候,人是最容易生病的,幸好沒事。
“多虧了格格您的手藝,”何保忠幫著給太子淨面腳裳,把太子收拾好了,真心實意地跪下磕了頭,“今晚太子爺沒大罪。”
“快起來快起來,”程婉蘊連忙讓碧桃把他拽起來,又讓添金給何保忠拿新被褥和換洗裳,安置到隔壁耳房去休息一會兒。
太子蜷在被子裏睡得極,只是眉頭微微皺著,好似不太安穩的樣子。程婉蘊側頭看了他許久,鬥膽出手指去他的眉頭,平了,才又低頭做針線。
鞋墊已做好了一只,正好拿太子的腳上比了比,剛好合適,這才放下手上的針線簸箕,打算明天再早點起來做另一只。
熄了燈,程婉蘊自發往太子懷裏一蹭,聽著他的心跳沒一會兒便進了夢鄉。
胤礽卻在擺弄他的腳比大小的時候迷迷糊糊醒了,但他聞到了程婉蘊屋子裏悉的茉莉花香,還聽見小小聲“哇”地嘆:“我可太厲害了吧,哼哼我的眼睛就是尺,頭一回做就做得那麽準!”
他要不是實在困倦得厲害,恐怕都笑出來了。
但發覺阿婉就在邊,他不知不覺心神便放松了下來,前一刻還想著“哪有這麽自賣自誇的”,下一刻就落了一個奇怪的夢裏。
他夢見了一場大雨。
黑沉沉的夜,以及被雨霧徹底包裹的紫城。
他就走在漆黑的宮巷裏,周圍都是噼裏啪啦的雨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響。
胤礽又到那種異樣的覺了,夢境太過真實,他卻又能清晰地意識到這只是夢。
上一回做這樣怪異的夢,還是兩個月前,他夢見了尼布楚的和談。
這一次……
胤礽漫無目的走在大雨中,忽然,宮巷的盡頭突然亮起一點飄搖的燈。
因為黑夜太濃,那一點被雨打得微弱的燈火仿佛自懸在空中,猶如鬼火一般,胤礽頓住了腳步,著那點亮在雨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燈總算破開了雨霧。
那是一盞八角的氣死風燈,燈柄正咬在一個太監裏。
那太監渾都了,他背上還伏著一個人。
此外,一旁還有兩個舉著二十八骨油紙大傘的使太監,他們竭力高舉著傘護著那個被背負的人,一行四人在瓢潑雨夜中拔足狂奔。
他們從胤礽邊穿過時,腳下濺起了巨大的水花,但一晃而過的燈還是讓他看清了這幾個人的面孔。
背上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年,穿一素白孝服,他似乎病了,臉頰上正浮現出異樣的紅,昏昏沉沉地趴在太監的肩頭。
那太監也是個面孔,與年年紀相仿,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咬著燈口齒不清地向前跑著:“爺,快到了,就快到了……”
是老四。
胤礽愕然,下意識跟了上去。
他們一路向著廷東邊跑去了,好像是要去……永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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