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

依著崔府多年的規矩，每年這個時候，崔老夫人都會領著合府眷，往城郊的普濟寺去。

一來是登高遠，應一應節氣。

二來，也是去寺中進香禮佛，求佛祖保佑家宅平安，子孫康泰。

天還未亮，各房便已有了靜。

劉湘君病了好些時日，子骨依舊虛弱得很。

晨起梳妝，鏡中的婦人面蠟黃，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縱使敷了厚厚的脂，也難掩那份憔悴與病氣。

強撐著一口氣，由著丫鬟替換上一套石青暗紋纏枝蓮的褙子，頭上戴了支赤金鑲紅寶石的扁方，又了鬢角，竭力想讓自己瞧著神些。

今日這樣的場合，這個當家主母，是斷斷不能缺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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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吳巧杏，卻是神采奕奕。

對著鏡子，細細描著眉。

鏡中人，細膩，眉眼含春，與劉湘君那副枯槁之態，形了鮮明的對比。

吳巧杏的目，不經意間瞥過窗外劉湘君正房的方向，角勾起一抹冷笑。

人老珠黃。

這四個字，便是對那位正室夫人的全部觀。

吳巧杏初到這崔府之時，瞧見那雕梁畫棟，錦玉食，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

從未想過，人世間竟有這般的富貴。

崔老夫人，一個鄉下來的老婦，不過是仗著生了個好兒子，便能在這京城大宅里作威作福，盡榮華。

吳巧杏，論年輕，論樣貌，哪點比不上旁人？

憑什麼就該在鄉下，配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一輩子勞困苦？

不甘心。

要留下來。

要為這府里的主子。

于是，開始留意崔老爺的行蹤。

打聽他的喜好，揣他的心思。

在他常去的花園小徑上“偶遇”，在他憑欄遠眺時送上“恰到好”的關心。

終于，那一日，在暖香塢，功了。

雖然過程有些狼狽，有些不堪，但結果，卻是想要的。

如今，已是崔府的貴妾。

崔仁貴待，也是一日比一日寵。

昨夜，他還握著的手許諾，只要能誕下麟兒，便想法子將扶為平妻。

手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眼底閃爍著志在必得的芒。

到時候，這崔府的后院，便是吳巧杏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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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門口，幾輛寬敞的馬車早已備好。

除了孫姨娘因著有了孕，留在了府中養胎，其余眷都跟著崔老夫人出發前往普濟寺。

崔家兩個姑娘共乘一輛馬車，一上車，崔寶珠便從袖袋里出畫本子，自顧自地翻看。

“姐姐看的這是什麼書？這般迷？”

“閑書罷了，打發時間。”

“姐姐倒是好興致。今日去普濟寺，人多眼雜，姐姐可不要失了禮數才好。”

崔寶珠翻過一頁：“妹妹放心，我省得。”

崔雪賦又道：“說起來，每年這個時候，靖國公府的老太君和夫人，也會領著府里的小姐公子們去普濟寺進香呢。”

“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巧遇上。”

說著，目似有若無地瞟向崔寶珠，帶著幾分試探。

“若是能遇上，待會兒見著小公爺，姐姐心里一定很高興吧？”

崔寶珠聞言，終于從那畫本子上抬起了頭。

“不管你信不信，我對小公爺，已經沒有半分心思了。”

“從前是我年無知，識人不清，錯付了心思。”

“如今，我已經想明白了。”

崔雪賦有些錯愕地看著崔寶珠：“姐姐，你莫用擒故縱才好。”

崔寶珠輕輕搖了搖頭：“換了是你，被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瞧不起，時時地作踐凌辱，你還會一門心思地喜歡他麼？”

崔寶珠的目，變得有些銳利。

“從前是我傻，看不清，總以為只要我對他好，他總有一日會被我打。”

崔雪賦看著崔寶珠，看著眼中那份從未有過的清明與堅定，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異樣的覺。

眼前的崔寶珠，說的似乎是真的。

“而且，”崔寶珠話鋒一轉，目變得和甜。

“我現在，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崔雪賦一臉不可置信：“什麼？！”

“姐姐，你……你說的是真的？”

崔寶珠點了點頭，神坦然。

“是。”

“雖然他家境或許有些……窮困，比不得小公爺那般顯赫。”

“所以，妹妹，”崔寶珠重新拿起那本畫本子，“以后，我不會再和你爭小公爺了。”

“你若是喜歡他，便只管去爭取。”

“我祝你……得償所愿。”

說完，便低下頭，重新翻看起手中的畫本子，再也沒有看崔雪賦一眼。

馬車，一時有些安靜。

崔雪賦看著崔寶珠那副淡然自若，甚至帶著幾分甜憧憬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

崔雪賦的角，勾起一抹譏誚。

這崔寶珠，莫不是傻了？

還是說，被人騙了？

若真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圖的什麼？

難道真是圖崔寶珠這個人？

崔雪賦在心里冷笑。

崔寶珠有什麼？

除了那張臉，還有那份不知被多人惦記的嫁妝，旁的，便是一無是。

不通詩書，不曉文墨，子又驕縱，這樣的子，哪個有本事的男人會真心喜歡？

除非……除非那男人是個傻子。

或者，那男人圖謀甚大。

崔雪賦微微瞇了瞇眼。

想起前世，自己懷春之時，也曾有過那般天真的念頭。

什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什麼“有飲水飽”。

可現實狠狠地給了一掌。

特別是在這封建時代，沒有家世，沒有背景，便是再有才，再有貌，也不過是任人踐踏的螻蟻。

崔寶珠這般天真，只怕將來，有的是苦頭吃。

士農工商。

商人再有錢，在這重農抑商的年代，地位也是最底下的。

更何況，聽崔寶珠那意思，對方還只是個“窮困”的。

怕不是個什麼走街串巷的小販，或是給人幫傭的下人？

那樣的份，如何能與小公爺那般天潢貴胄相提并論？

崔寶珠這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不，連芝麻都算不上，怕不是撿了顆沙礫，還當了寶貝。

真是……愚蠢至極。

也罷。

既然自己愿意往火坑里跳，旁人也攔不住。

崔雪賦角那抹譏誚，漸漸化為一憐憫。

又或者說，是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憐憫。

“姐姐既然想明白了，那自然是好的。”

“妹妹也希姐姐能尋得良人，一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