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暴雨，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瓦上，匯水流沿著屋檐嘩嘩落下，天地間一片水汽蒙蒙。

好在這莊子修建得頗為巧妙，各院落之間有回廊相連，倒是免去了淋雨之苦。

崔寶珠在屋里悶了兩日，自覺神好了許多，便想著去書房尋幾本書看看。

這書房是當年母親特意為父親修建的，里頭藏書不。

沿著曲折的回廊慢慢走著，剛轉過一個彎，就看見書房門口立著兩個人影，正是楊顯忠和李玄之。

兩人似乎也剛到，正看著閉的書房門。

“楊公子，李公子。”崔寶珠走上前，微微頷首。

楊顯忠連忙轉過，臉上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的笑：“崔姑娘。這雨下個沒完，我與表兄閑來無事，便四走走，并非有意窺探，只是走到此……”

“楊公子言重了。”崔寶珠打斷他，語氣溫和，“這里是書房，沒什麼要的。左右閑著也是閑著，若二位不嫌棄，進去看看也無妨。”

崔寶珠笑了笑，上前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請進吧。”

三人一同走進書房。

里頭果然寬敞，幾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架一直頂到屋頂，上面麻麻擺滿了各書籍，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舊紙張的味道。

線過高窗照進來，雖是雨天，卻也并不顯得昏暗。

崔寶珠走到一排書架前，隨意瀏覽著書脊上的名字。

眼角的余不經意間瞥見了旁的李玄之。

他今日依舊穿著那月白的長袍，只是……崔寶珠注意到，他那料子看起來極為不錯的白袍，袖口不知何時蹭上了一塊淡淡的污漬，而襟的邊緣，細看之下，竟有些許起了邊。

崔寶珠心中了然。

想來這位李公子家境并不十分寬裕。

崔大姑娘哪里知道，李玄之這看似普通的白袍，實則是江南云錦坊用金蠶織就，僅供用，平日里見的好東西再多，也沒見過用的料。

平日里都是穿一次便丟棄的，只是連日大雨，隨行帶來的幾件都遭了殃，這件已是反復穿了第三天。

越是這般貴脆弱的料子，反而越不經磨，沾了水汽又未能及時打理，自然就起了邊，失了原有的澤。

在眼中象征著“落魄”的細節，恰恰是旁人難以想象的奢靡。

正暗自思忖，目隨意地掃過書房墻，卻猛地定住了。

書房正中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幅仕圖，畫中子眉目溫婉，神態安詳，正是早逝的母親。

畫卷上方對應的屋頂，正有水滴接連不斷地落下，“滴答、滴答”，正正砸在畫卷上，將母親溫婉的笑容浸染開一圈難看的水漬。

崔寶珠只覺得心口一痛，快步走上前，仰頭看著那被雨水玷污的畫卷，眼圈瞬間就紅了。

李玄之原本正隨意打量著書架上的藏書，察覺到的異樣，轉過頭來，便看見站在畫前，臉上滿是哀傷。

順著的目看去，注意到了那幅被水浸的畫卷，以及畫中子的容貌。

他看著崔寶珠那副泫然泣的模樣，心頭竟莫名地掠過一從未有過的奇怪覺，像是被什麼輕輕刺了一下。

他走上前兩步，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比平日里和了些許：“屋頂雨了。”

頓了頓，他看向那幅畫，又看向崔寶珠，緩緩道：“這是姑娘珍重之？若崔姑娘信得過，不如讓在下試試，將此畫重繪一幅，也算報答姑娘這幾日的收留之恩。”

崔寶珠猛地回過神，有些驚訝地看向他。

吸了吸鼻子，強忍住淚意，低聲道：“多謝李公子好意……只是……”

“無妨，試試罷了。”

“那……便有勞李公子了。”

隨即轉，揚聲喚來守在廊下的文娘：“文娘，快去莊頭找人來，把這書房頂上雨的地方趕修好！”

文娘應聲去了。

書房里有一張寬大的楠木書案，足夠鋪開畫卷。

楊顯忠殷勤地將畫卷小心翼翼地取下，平鋪在書案上。

李玄之則走到書案前，檢查了一下筆墨紙硯。

崔寶珠定了定神，走到硯臺邊，拿起墨錠，開始慢慢地在硯池里加水研磨。

“沙沙”的磨墨聲在安靜的書房里響起。

崔寶珠垂著眼，看著墨一點點變得濃稠烏黑，心思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旁正挽起袖口、準備落筆的李玄之上。

他微微俯，神專注，長長的睫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影，側臉的廓在窗外進來的天下顯得格外清晰俊朗。

看得有些癡了，心想，這世上怎麼會有男子生得這般好看？比那趙文靖不知要好看多倍。

看得神，連自己什麼時候不小心用沾了墨的手指蹭到了臉頰都渾然不覺，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李玄之并未立刻筆，而是靜靜地看了原畫許久，似乎在將畫中人的音容笑貌盡數記在心中。

然后，他才執起畫筆，蘸飽了墨，開始在新的宣紙上落筆。

他的作行云流水，筆鋒或頓或揚，或濃或淡，不過片刻功夫，一個溫婉子的廓便躍然紙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聲依舊。

終于，李玄之放下了筆，一幅與原畫神韻極為相似、甚至更添了幾分靈氣息的仕圖便完了。

他端詳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蘸了印泥，在畫卷的角落印下兩個古樸的篆字：玄之。

崔寶珠湊上前，仔細看著那幅新畫，眼中滿是驚嘆和激：“李公子……這……這畫得比原來的還要好！”

“真是佩服你們這些文人墨客，才思敏捷，畫技湛。我就不行了，一看書就犯困，學寫字畫畫更是頭疼，一拿起筆就想打瞌睡。”

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卻也真誠。

李玄之放下筆，抬起頭，正對上崔寶珠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方才自嘲說不擅筆墨，此刻眼里卻沒有毫霾，反而因為看到新畫而帶著純粹的歡喜。

他想起昨日楊顯忠私下回稟的那些話，那位出商賈的母親，堪比當代陳世的父親。病中被家人送到這城外莊子靜養，名為靜養，實則與驅趕無異，想來在繼母手下討生活過得并不好。

京中更是盛傳這位崔大姑娘無點墨，是個連打油詩都作不通順的草包人。

可看著眼前這個臉上還沾著墨痕、眼神清亮、語氣帶著幾分天真自嘲的子，李玄之卻覺得，此刻的神，竟是無憂無慮。

那雙眼睛，就像……就像貓兒的眼睛，清澈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