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瑤聽起老太太提及此事,原是垂著眼瞼的,此刻猛地抬起來,細瓷般瑩潤的臉頰上,竟悄悄漫上一層,像清晨荷塘里剛綻開半朵的荷花。
“老太太……”輕喚一聲,尾音微微發,像是被春風拂了。
謝老太太卻忍不住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帶著幾分打趣:“怎麼,這原是你的大功,還怕人說?”
“喏,凌兒這不就在這兒?今日當著我的面,你想要什麼賞賜,盡管跟他說。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讓他想法子給你摘來。”
侍候著老太太的丫鬟綠蘿,在遞茶水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瞥了眼旁邊的楊嬤嬤。
看這樣子,許清瑤便是老太太欽點的長孫媳了。
許姑娘實在是挑不出錯的,大家閨秀的典范。
許姑娘心思細到連楊嬤嬤的喜好都記得。許姑娘樣樣都好,就連都對許姑娘挑不出差錯來。可是綠蘿卻是心里覺得怪怪的,總覺得許姑娘太過完,都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而許姑娘這樣的完無暇,便讓覺得有些假。
眼見許姑娘在老太太面前正得寵,綠蘿這些話是萬萬不敢同別人說出來的。
謝老太太知道孫兒最是孝順,就算他再怎麼對瑤兒無,但今日出面,謝凌多多還是要賣幾分薄面。
許清瑤被這話說得越發手足無措,指尖絞著帕子直發紅,連廊下謝凌投來的目都不敢接,只將臉埋得更低。
咔嗒一聲。
謝凌指尖扣在茶盞上。
“祖母言重了。”
這一老一兩個人,已讓他特別厭煩。
老太太的絮叨堵得人口發悶。
許清瑤那副無懈可擊的溫順,瞧著倒像是心描畫的戲文臉譜,越看越覺得乏味。
這滿室的熏香混著茶香,此刻也變得膩人起來。
說完,謝凌便看向了那道珠簾。
偶有婢提著食盒走過,珠串便如流水般分向兩側,出人的半幅杏黃裾。
謝凌收回了目,語氣漸冷,“其一,謝某無可贈許姑娘。其二,姑娘向向大人遞消息之事,我毫不知。其三,許姑娘的行事,謝某實在不敢茍同。”
“姑娘既深太后寵,便當知太后借江南士族之手收賄賂、枉法營私的底細。卻一面著太后的恩渥,一面又暗通款曲,用巧言令兩面討好,最終將太后推絕境,讓謝府坐其,這般手段換來的益,謝某不要也罷。”
謝老太太臉上的笑意凝了凝,許清瑤卻是僵了臉,適才的之全無。
許清瑤雖然氣他如此不給自己面子,前世與他夫妻一場,到底知曉他的脾,因此便做好了準備。
可正是他的正直,才會他如此。
被他吸引的,正是他的品格,因為那是所沒有的東西。
“謝公子,當日在太后跟前,不過是盡奴婢本分。如今太后行差踏錯,自有國法置,瑤兒不過是將所見所聞如實相告,談不上‘陷’字。”
“瑤兒為臣,難道眼睜睜看著太后借士族之手禍朝綱,致使家國傾覆麼?”
許清瑤睫在眼下投出淺影,“如今太后暫離中樞,朝局清明幾分,于國于家都是好事,公子又何必執著于手段?”
“瑤兒知道謝公子為人剛正不阿,是非分明,心中多有尊崇,但也請謝公子諒瑤兒的不易。”
綠蘿在旁邊聽著,以免暗贊許姑娘的手段。許姑娘帶著幾分自貶的委屈,明明是被謝凌斥責,偏能將自己擺在極低的位置,便是再冷的人,怕是也要生出幾分憐惜。
然許姑娘怕是算錯了,這位主子最不吃的,便是這種看似弱、實則工于心計的做派。
許姑娘還是不了解大公子。
謝凌頓了頓,目掃過抱廈那道晃眼的珠簾。
他想,在抱廈里,未必不能聽到此時他與老太太和許姑娘二人說話。
原本拒絕許清瑤,話不用說得那麼狠的,姑娘家的臉皮都要薄些,何況許清瑤還是他恩師的兒,再者這也不像他的作為,可莫名的,他很想在阮凝玉面前表現一二。
總覺得,他這樣做了,便能引起阮凝玉的關注。
總覺得這樣做了,便會開心。
既然要讓眼中能看見自己,那麼他周邊便不能再有旁的子糾纏,以免敗壞了阮凝玉對他的好。
對于,他已經沒辦法了,只能試著利用一些別的手段,讓能看他一眼。
謝凌的聲音陡然轉厲,話便重了些,“姑娘既太后恩寵,見行差踏錯,當犯直諫,而非默記于心,待價而沽。”
“今日許姑娘能為了自利益賣了太后娘娘,來日若是遇到更大的,難保不會將謝府的也盡數抖出去。”
許清瑤本就退了一步,料定他會語氣緩和,可如今聽著他這般誅心的話。
許清瑤許是承不住那瞬間涌上來的委屈與難堪,當即低眉,肩膀控制不住地抖起來,掩面哭了起來,他怎麼能……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將貶得如此一文不值?
為他做了這麼多,為他掏心掏肺,為的便是讓他能看見自己的價值,想利用著前世帶來的便利讓他站穩腳跟,可他呢?!卻將的尊嚴碾得碎!
謝凌卻仿佛沒有看到眼角的淚。
他疲憊地看向了老太太:“祖母,孫兒今年真的無心婚,前面一件定下的的親事害得二堂妹失蹤,已經讓我心神憔悴,再經不起半分折騰了。還祖母諒,別再自作主張,給我牽紅線了。”
“我對許姑娘無意。”
謝老太太當即拍了桌子,嚇得花廳里的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凌兒!你這是說的什麼渾話?!”
“瑤兒一片真心全撲在你上,為你持外,為你周旋人,做的哪樁哪件不是為了你好?你倒好,如今竟說出這種沒良心的話來!”
“還有我這把老骨頭,我的子多名醫都束手無策,若不是瑤兒,你覺得你今日還能見到我麼……”
見老太太又要提起自己的病來對他威脅。
謝凌閉了閉眼,指腹重重按在突突跳的太上。
孝字在他的頭上,他比誰都清楚,祖母那纏綿多年的沉疴,多名醫都束手無策,偏生只有許清瑤的方子能穩住病。
只要老太太一句“子不適”,他便無法忤逆。
許清瑤靜立在一旁,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景象,眼簾緩緩垂下,遮住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幽。
謝老太太得的那咳癥,是世間罕見的頑疾,每日咳,一點點耗干里的生氣,直到最后油盡燈枯。多醫名醫看過,都只搖頭嘆一句“無力回天”。
旁人都道許清瑤醫通神,竟能穩住這不治之癥,卻不知手里那方子的來歷。那是前世嫁謝府,了名正言順的謝夫人后,在老太太病榻前侍疾時,從謝凌請來的名醫閑談中聽來的只言片語。
將那些零碎的方子拼湊起來,又添了幾味溫和的輔藥,才了如今這副能暫緩病的湯藥。
只是真正能治這惡疾的解藥,還沒有真正用上場。
眼下這方子,不過是小打小鬧的敷衍,能吊著老太太的命,卻斷斷治不了本。
太清楚了,謝老太太這條命,就是攥在掌心最的籌碼。這解藥一日不拿出來,謝凌便一日掙不得,謝府上下也得敬著、捧著。
有孝道著謝凌,有謝老太太著,謝凌便不得不娶祖母的救命恩人。
許清瑤悄悄抬眼,瞥見謝凌按在額角的手松了松,眼底的疲憊里摻了搖。
假以時日,謝凌定能發現的賢惠來。
謝凌為了先穩住祖母的緒,便三言兩語轉了話題。
謝老太太握住許清瑤的手,“瑤兒莫怪,他就是這犟脾氣。”
“凌兒這孩子,就是塊又臭又的石頭,但他心里頭是明白的,就是笨不會說話。你多擔待些。”
許清瑤笑著看了一眼謝凌,“老太太,瑤兒心里都是明白的。”
榮安堂花廳里鬧得靜還那麼大,抱廈里的人自然是聽到的。
謝妙云見一個小丫鬟端著茶盞匆匆進來,忙起幾步攔住,聲音得極低,眼睛轉著,“外頭到底怎麼了?方才還好好的,祖母怎麼突然了這麼大的氣?”
那丫鬟忙屈膝福了福,把花廳里的形撿要的說了幾句。
只是話里藏著掖著,明顯有幾分含糊。
阮凝玉在邊上聽著,眉峰微蹙。謝老太太今日這麼大的肝火,恐怕事不止丫鬟說的這麼簡單。
謝妙云還在追問細節,謝宜溫已沉下臉來,聲音帶著幾分冷意:“這本是長輩們的事,哪得到你這般刨問底?莫要再打聽了。”
謝妙云被噎得一愣,只覺莫名,今日親姐這火氣來得蹊蹺,倒像是吃了炮仗一般!
謝宜溫平時不這樣的,心里那點委屈霎時涌了上來,也來了氣,當即蹙著眉懟了回去:“姐,你今日到底怎麼了?誰惹著你了不?說話竟這般沖,像是誰欠了你幾兩銀子似的!”
屋里靜了下去,謝宜溫異常沉默。
阮凝玉忽然覺得這屋里實在悶得慌,也不用謝妙云陪著,便自個出去院子里呆著去了。
謝凌卻再次看向珠簾那邊,卻見阮凝玉眼波流轉間再沒往這邊瞟過一眼,仿佛方才那短暫的對視只是他眼花看錯。
男人眼底不由出失落,眉幾乎要擰到一,面不大好看。
他說了這麼多,都沒有聽到嗎?
眼見謝老太太要著許清瑤和他一起陪著用早膳。
謝凌支了個借口,不等老太太細問,他已匆匆作了個揖,轉時袍掃過椅子,帶起一陣風,便走了出去。
穿過抄手游廊時,廊下的玉簪花被風一吹,落了他滿肩,他卻渾然不覺,只一心往前趕。
方才阮凝玉出去時往西邊月亮門去了,他記得清楚。
謝宜溫走出主屋,抓住個丫鬟打聽了一下,便知道堂兄去找表妹去了。
臉瞬間變了變。
若被祖母的人知道了堂兄去找表妹的話……
心里突然得厲害,怕事敗了出去,謝宜溫定了定神,連忙差人封鎖了消息。
謝凌繞過栽著芭蕉的天井,遠遠見月門外那棵老槐樹下,一抹杏黃的影正站在那里,手里拈著片剛摘的槐葉,指尖輕輕捻著葉尖玩。
阮凝玉也沒想到謝凌竟會追著從屋里出來。
眼見男人的云緞墨靴出現在了地上。
“怎麼一個人在這里?”
謝凌擰眉。
阮凝玉:“屋里頭悶得慌,我出來氣。”
謝凌盯著許久,已經是春末,早晨是有些曬的,此時坐的地方沒枝葉遮擋,不一會兒,的額角滲出細的香汗來,曬得人發燙。
“這里太曬了。”
他輕輕牽住的手腕,指腹帶著微涼的溫度,便要引去個涼的地兒坐。
阮凝玉卻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回手,眉尖蹙得的,語氣里裹著層薄冰:“關你什麼事。”
謝凌沒有怒,也沒有再手,只是靜靜地立在前。
“你在心煩意。”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細針,準地刺破了刻意維持的平靜。
剎那間,阮凝玉手里的槐葉被得變了形。
阮凝玉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了。明明是尋常的一天,可心底那莫名的躁火卻像被風催著的野草,瘋長個不停。坐了沒片刻便覺得渾不自在,連帶著看什麼都不順眼。
謝凌聲音像是包裹住的海水。
“出了什麼事?跟我說說。”
阮凝玉垂著眼簾,其實沒必要跟他告狀的,說出來,反倒像是自己在拈酸吃醋,顯得小家子氣。何況,許清瑤又是他的前妻。
腦海里全是前世謝凌如何重、呵護他夫人的一幕。
可抬眼見他那張清俊的臉上依舊是慣常的淡漠平靜,仿佛什麼都不曾放在心上,一莫名的委屈突然就涌了上來,酸得鼻尖發漲。那點緒瞬間繃不住,一時心直口快。
“想知道的話,表哥不如自己去親自問問你的堂妹和許姑娘。”
可剛說完,便后悔了。
有些不敢去看謝凌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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