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魏欽從衙門直接到池香榭, 出門前換了公服，著漆綠通袖暗花圓領袍。

天沉，影幽暗, 他立在門前, 氣勢威嚴, 神冷峻。

甄安著他鋒銳的眉眼，心中不由得發怵, 仔細想，他比自己甚至比自己還小四歲。

他收斂雜思，走至門前，起拱手：“魏大人……”

他禮未行完便被魏欽擡手制止。

魏欽騎馬趕來，上卷了寒氣，沒有和他客套, 一邊示意他不必多禮後, 一邊徑直步臺榭落座。

甄安觀察著他的態度, 心稍微輕松了一些, 但依舊是沉重的，走到方才坐的圈椅前, 剛要座便聽他問。

“甄家現在是誰主事？”

魏欽語氣平淡, 好似隨口一問。

甄安謹慎的沒有立即作答, 而是在心中盤算他為何突然發問？

心髒仿佛被人用力重錘, 突突直跳, 他慢慢坐到椅子上, 手掌順勢握住扶手, 手背青筋暴了他的張。

魏欽也不催促, 慢條斯理地拿起茶壺為自己倒茶。

整個臺榭只聽到一道清淺的水聲，甄安手從扶手上移開, 看向魏欽：“是我。”

魏欽看他一眼，笑了一下，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

甄安是個聰明人，知道如何做出最正確的抉擇，以前甄家的主事人是誰并不重要，從今天起是他，這就足夠了。

魏欽將茶壺放到桌案上：“浦真。”

守在外面的浦真推門而，將捧在手中的冊子放到甄安手邊，隨後又悄聲退了出去。

魏欽又恢複了面無表，讓甄安打開冊子看一看。

甄安垂眸著冊子，手指慢慢搭在冊子的封皮上，暗暗地吐了一口氣才掀開冊子。

其中竟夾雜著一沓憑證，甄安心中有了不詳的預，拿起來，一張一張地翻看，全是兩淮鹽商拖欠鹽運司稅款的欠條。

幾乎從大到小，每一家鹽號都有。

他已經明白魏欽把欠條拿給自己看的意圖。

甄安放下欠條，做了心裏準備，繼續翻閱冊子，無奈越看越心驚。

這是長淮鹽號的賬本，包過甄家每年的營收，稅額，還有——

甄家所欠賦額。

每一項都羅列得十分清晰。

魏欽吹拂茶湯上的茶沫，淡聲道：“京中來信，催解閣老回京，于冬至隨聖駕太廟祭祀。”

冬月運河難行，那就意味著解閣老最晚立冬時就需啓程回京，而距離立冬也不過僅剩一個月。

而這一個月就是鹽運司或者說是解閣老，朝廷留給兩淮鹽商補齊虧空稅銀的期限。

甄家需補齊六十四萬兩白銀，甄安十分清楚就算對甄家而言，這也是一筆巨款，甄家無力承擔。

“這個數目是多是，你心中明了。”魏欽仿佛看他的心思。

甄安心中咯噔一跳。

魏欽角微揚，但他黑沉的長眸中不含笑意，他呷了口清茶。

“放心，朝廷開恩，這一回只要補齊虧空。”

這談何容易！

甄安拿著賬冊的手都有些抖。

往年朝廷也會派巡鹽史催收鹽稅，但無人響應，每一年各種原由搪塞過去。

史每每只能無功而返。

魏欽上任後，頭一件事便是查點庫銀，這下解閣老的用心人盡皆知。

甄家豈會不知，甄老爺和其餘幾家鹽商們都商議好了，和從前一樣應對，知道大家都如此，他們不信朝廷敢他們。

他們在賭解道機還有沒有他年輕時的魄力，甄安想他們可能輸了。

解閣老雖已年邁，但魏欽出現了。

這一回甄家恐是真到了懸崖邊上了。

沒有比魏欽這個南直隸揚州人士更清楚地方鹽商勢力究竟有大。

魏欽豈會害怕，他提醒道：“解閣老不可能空手而回。”

地方稅收的那些彎彎道道魏欽了然于心，陛下登基後的這些年，兩淮報上去，請求免除兩淮鹽稅的理由。

兩淮旱澇，水賊作，漕船翻船，這些是真是假，甄安心中有數，各級吏心中也明白。

不同他再解釋，甄安已經作出決定，沉聲道：“魏欽……”

他頓了頓：“我知道了。”

解閣老并非以往朝廷派下來的能用銀子打發掉的人，何況上面若想輕松揭過此事，就不會是解閣老親自南下。

而如今鹽運司中，都轉運使為人膽小懦弱，副使階比魏欽低一階，恐怕用不了多久鹽運司就是魏欽一個人說了算，甄安對他不算了解，但他是解閣老的學生，他和鹽運司的那些人不一樣，甄安想了很多，最後只道：“多謝提醒。”

魏欽今日來見他，特地換下了袍，穿自己的裳來見他。

這些賬冊欠額是魏欽提前向他的，他早一天知道，就能多一天時間準備。

甄安很激他，他們之間本是沒有分，甄安想他這番好意是因為明黛。

魏欽沒有否認，他只是了解明黛罷了。

明黛對甄家的複雜，怨恨著甄老爺和應太太，卻又著甄安甄明秀這些哥哥姐姐們。

若甄家出事，恐怕做不到看著甄安難，看著姐姐們無娘家可依。

“不必謝我。”魏欽道，他只是不想看到魏欽難過。

甄安搖了搖頭，他既要謝明黛，也要謝他。

這個事，魏欽也不可能瞞著明黛，明黛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待了半天，忍不住跑到魏欽書房問：“若是甄家無法補齊這個虧空，該怎麽辦？”

“抄家。”魏欽直白地告訴。

明黛倒吸一口涼氣，抄家嗎？魏欽的話打了個措手不及，從來沒有甄家會是這個結果。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說。

魏欽看了眼微微發抖的手，擱下筆，手拉在自己側坐下：“有甄安在，不會落到這個田地。”

甄安應當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甄家現在已經和我無關了。”明黛眼睫微垂，輕輕地說。

魏欽看著倔強的小臉，心中容，更多的卻是無奈和心疼。

“口是心非。”魏欽曲指擡起的下。

明黛鼻子一酸，無法反駁。

這會兒心裏像是了一塊巨石，腦中空白，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要什麽。

就如同魏欽猜想的那般，心裏實在是複雜，曾過甄老爺應太太的寵，也曾把他們當作自己親生父母一樣親近。

他們待不好時，心中最先有的是委屈，是難過，直到他們想將嫁給應五郎，才心生決絕。

明黛無法抹去記憶中的曾經擁有的幸福，也忘不掉怨恨。

只能選擇慢慢淡忘，若說現在完全忘記了他們，那是騙人的。

更重要的是，和甄家的牽絆不僅僅只有他們，還有從小疼的兄長姐姐。

明黛著右手食指上的戒指，這還是在應天府時，明秀姐姐送給的。

戴上，好像就舍不得摘下來了，著戒指，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回憶。

明黛難以抵抗，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著魏欽：“你會不會覺得我沒有出息。”

魏欽笑笑，了的腦袋：“不會。”

人心本就是複雜的。

甄安此生都會和甄家捆綁在一起，甄老爺和應太太是他的親生父母，是他無法逃避的責任，明黛做不到眼睜睜看著甄安走上絕路，魏欽將的糾結和茫然全都看在眼底。

他手將抱在懷中，擡手拿起在書冊下的一個信封，放到明黛手裏。

“不要強著自己放下。”魏欽沉穩可靠的聲音在耳畔想起。

明黛信封，咬猶豫了片刻，拆開封口，裏頭是一疊南直隸最大票行的銀票。

這些銀票可兌換的銀子自然是無法填補甄家的虧空，最多占六十四萬白銀的三，但對甄家而言已經是雪中送炭了。

魏欽算過，甄家欠下的這筆稅款，甄家若想想辦法，是能補上的。

當然前提是甄家願意。

甄安回去後就變賣了家中一百多個奴仆和最容易出手的田莊，所得的銀兩杯水車薪。

誰都知道甄家最值錢的是鹽場，甄安怎麽會不知道，但這是甄家立之本。

他沉思著，聽人稟報明黛派人來了。

甄安拿著百宜和令威送來的銀票，寫下欠條讓他們帶回去。

等他們離開，又吩咐管事立刻帶人去南直隸各個州府的票行兌銀子。

“甄安你是瘋了。”

甄安聽著院中傳來甄老爺的怒吼，疲憊地嘆息，快步走出去：“父親是要這些外之，還是要命。”

甄老爺僵在原地。

甄安低聲吩咐小廝：“老爺病了，你們去送老爺回房。”

*

明黛著百宜帶回來的欠條，心中酸楚，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魏欽哪來的那麽多銀票，他的錢不是都給了？

魏欽斜倚著迎枕，承著明黛拷打的目，悠悠地笑了笑：“借的。”

他是借的公賬上的銀子。

公賬上雖都是魏欽的産業，但既是公賬，便不可隨意支取。

明黛眨了眨眼睛：“那你幫我肩，我幫你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