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nbsp;nbsp; 第52章

◎攝政◎

月暗雲淡, 雪落無聲。

深宮苑一片死寂。

老皇帝趙迥沉疴不起，纏綿榻之上，已有多日。

太醫署束手, 只道是“驚風腦”，以致口不能言，四肢僵痹，形同枯木。一時間, 朝野惶惶, 暗流洶湧。

福寧宮藥氣彌漫, 侍宮娥屏息垂首, 如泥塑木雕。忽聞侍傳報：“皇城司指揮使、定國公祝長庚求見。”

榻上老皇帝渾濁的眼珠陡然轉, 中發出“嗬嗬”之聲，枯瘦的手指微微。

這驚風之癥來得蹊蹺, 他知道這事定是祝無執做的。

本以為祝無執只是個掀不起風浪的小吏, 殊不知對方才是那黃雀。趙迥沒想到, 祝無執這把易折的刀，有朝一日會刺向自己。

奈何口不能言, 四肢如廢, 滿腔疑怒，盡化眼中。

珠簾輕響，祝無執已至榻前。

但見他著紫袍玉帶，面如冠玉，姿拔, 對著龍榻深深一揖。

神哀戚，言語卻清晰沉穩：“臣祝長庚, 叩問聖躬萬安。陛下此疾, 實乃天妒聖明, 臣等五如焚，萬陛下保重龍。”

言辭懇切，端的忠臣模樣。

可他明明就是狼子野心！

錦被之下，老皇帝形容枯槁，氣息奄奄，目死死釘在祝無執臉上。

他想人來，奈何舌僵，只餘間“呃…呃…”的悲鳴。

跟了他幾十年的馮振聞聲走到床邊。

眼裏剛出幾分欣喜，就見馮振對祝無執恭敬堆笑。

這老狗竟也叛變了！趙迥目眥盡裂，用盡力氣擡起手指。

祝無執一把握住老皇帝微擡的手，神悲戚，眼神卻異常清明：“陛下沉疴難起，臣心如刀絞，然國不可一日無主，儲位關乎社稷存續……”

他略略一頓，擡眼，目誠懇得令人心悸，“太子趙琮，雖居東宮之位，然過于優寡斷。值此多事之秋，恐非社稷之福。”

此言一出，趙迥瞳孔驟然收，膛劇烈起伏，似駁斥，卻只發出更急促的“嗬嗬”之音，涎水不控地自角溢出。

他太清楚祝無執此言何意！

祝無執視若無睹，聲音愈發懇切：“臣觀皇孫趙協，雖年齒尚，然天資聰穎，仁孝溫良，頗有帝王之風。陛下若……”

他微微前傾，低了聲音，卻足以讓榻上之人聽清：“若有不忍言之事，臣在此立誓，必當效仿古之周公，竭忠盡智，以輔主，保我大宋江山，千秋永固。”

祝無執角微勾，目掃過皇帝暴怒的臉，語調緩慢：“陛下……可安心否？”

“安心”二字，他咬得極重。

老皇帝膛劇烈起伏，一口氣堵在頭。

這逆賊！鴆殺君父在前，此刻竟假惺惺要扶立他那懵懂無知、年僅五歲的孫趙協！

名為輔佐，實為竊國，這“周公”之諾，分明是奪權攝政的挑釁。

此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逆直沖頂門，他死死瞪著祝無執那張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口中“噗”地噴出一口。

他到底是小瞧了祝無執！他怎麽能忘了，對方也有他趙家幾分脈，一樣的無無義，一樣的心狠手辣！

他和林周王三人，不過都是祝無執棋盤上的子。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氣急攻心，毒徹底發作，趙迥頭一歪，氣息斷絕。

祝無執隨即厲聲高呼：“快來人！陛下昏過去了，太醫！速傳太醫！”

側殿歇息的太子聞聲趕來，太醫魚貫而，施針的施針，灌參湯的灌參湯，片刻後紛紛跪地，大慟道：“陛下……賓天了！”

殿死寂一瞬，隨即發出震天的哀嚎。

“陛下，駕崩了！”

馮振尖利的聲音跟著響起，帶著恰到好的驚恐與悲慟。

不多時，宮妃皇子以及高位朝臣皆聞訊而來，跪在地上慟哭不止。

祝無執見人到齊了，霍然起，詢問太醫：“方才陛下尚能目視于我，何以頃刻間便……院使，陛下到底因何而亡？”

院使跪在地上，額頭冒了一層冷汗，聲回話：“是…是毒發亡。”

能四十來歲當上院使的，自然是人。方才不敢說，是想著蒙混過關，只要沒人問，那皇帝的死就這麽輕輕揭過去。如果說了，他保不齊會被迫參與進黨爭。

可現在祝無執問話，他卻不敢再瞞，只好實打實說了，只盼著不要把他拉下水。

聞言，太子立馬愕然驚聲：“父皇怎麽會中毒！”

他與老皇帝向來父子深，聞言環視悲泣的宮人，目最後落在馮振上，厲聲道：“馮都知，父皇近日起居飲食，何人經手？可有不妥？”

馮振一邊抹眼淚，一邊道：“老奴染了風寒，今日方好，這五日在陛下邊伺候的，是李福。”

太子長眉一豎，怒道：“來人！去把李福那狗奴才擒來！”

祝無執出言安：“殿下莫急，不若先封鎖宮門，命太醫速查陛下近之。”

太子本就是個沒主見的子，再者不久前林周之事，皇帝還未告知他緣由，就突發惡疾，故而太子十分信任祝無執，以為他就是父皇的心腹。

聞言他點頭道：“那就勞煩祝大人負責此事。”

祝無執領命去了，皇城司封鎖宮門，命人捉了侍李福，又有太醫查看福寧宮中老皇帝用過過的東西。

不過半個時辰，就在皇帝用過的藥渣中，發現了斷腸毒。

而後在皇城司的拷問下，李福供認不諱，言是太子命他下毒。

太子大驚，祝無執安之，命人繼續查那毒藥從何流宮廷。

天將泛起魚肚白時，皇城司副指揮使來稟，查出斷腸毒乃是東宮太子妃娘家的婢，從坊間購置，通過在宮中當宮的妹妹送皇宮。

人證證俱全，矛頭直指太子趙琮。

朝堂嘩然，太子百口莫辯，被指“急于登基，行大逆不道之事”，即刻被圈于東宮別苑，形同廢黜。

其餘三個皇子，兩個遠在封地，一個手中無兵權，哪怕想爭奪，也是有心無力。

再者祝無執早已暗中把三衙收囊中，手握八萬軍，縱使有人質疑，也是石子投湖，濺不起什麽水花。

當日辰時，喪鐘長鳴。

先帝“詔”頒行天下，主趙協于靈前即位，尊先帝廟號。祝無執總攝朝政，加九錫，晉爵攝政王，輔弼主。

三日後登基大典，祝無執著蟒袍玉帶，立于帝側，群臣朝拜。

不久後，帝準許他“贊拜不名、朝不趨、劍履上殿”。[1]

將近三載日月，殫竭慮，數次命攸關，祝無執終棋高一著，大仇得報。

*

雲消雪霽，紅裏湧銀山。

帝登基不久，定國公府的宅子更為攝政王府，修繕完畢。

這日休沐，祝無執照舊早早起，于庭院打了套拳，又練了一會劍法，沐浴過後，才進到主屋。

溫幸妤已經更起來，正坐在鏡臺前由芳瀾梳發。

發髻梳畢，就從銅鏡裏看到祝無執的影。

他著一湖藍廣袖，角含笑，行至後站定。

二人于鏡中四目相對，五神態略模糊。

他俯近耳畔，笑道：“我替你描眉，好不好？”

許是剛沐浴過，祝無執的發梢還沾著水汽，垂落到肩膀上時，冰涼潤。

過鏡子看他，俄而垂下眼睫，輕輕點頭。

芳瀾悄悄退了下去。

祝無執繞到前，拿起石黛。

筆鋒落下，冰涼堅，著眉骨緩緩游走，細細描摹。

那，非關風月，只覺得讓萬分難熬。

暖閣炭火正熾，銅盆中紅焰吞吐，不一會額上就出了層細汗。

“張敞畫眉，傳為佳話。”

他忽地開口，聲線低沉悅耳：“我今日所為，亦當效之。”

溫幸妤面茫然。

祝無執也不介意，專心描摹著。

不通詩書，不知這典故是言伉儷深，實屬正常。

只要他明白就好。

他不需要懂這些，只要乖乖待在他邊，就足矣。

溫幸妤不知他所想，目落在銅鏡中。

只見青年微微俯首，目專注落于的眉間，神竟似真有幾分溫。他描得極慢，極細致，仿佛在完一件關乎社稷興衰的要文書。

溫幸妤一時有些怔愣。

描眉畫目，何其親昵。

這樣的景象，在懷春時也曾幻想過。期盼未來的夫君溫，為描眉，為梳發，恩兩不疑。

從未想過會是祝無執與這樣。

可這算什麽呢？只是他的外室，且對他并無意，唯有想要逃離的畏懼和憎惡。

終于，最後一筆收攏。

祝無執看著白淨面頰上的兩彎細眉，心下滿意。

他放下黛筆，拉著的手站起道：“去用飯罷，用完了飯，咱們就搬去王府。”

溫幸妤愣了一下，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回那府邸。

想起當年在府中的日子，難免心緒複雜。

被牽著走到外間，二人隔桌對坐，默不作聲用起飯來。

吃完了早飯，祝無執就抱著溫幸妤上了馬車，仆人和一衆財，皆有新采買的管家負責送去府邸。

萬裏無雲，雖說是難得的晴天，但冷風依舊刺骨。

溫幸妤挑開車簾，看著窗外街市人來人往，心有哀戚，就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出掌心的簾子，隨手丟下。

回過頭，就見祝無執笑看著，語氣平和：“你初愈不久，還是不要吹冷風。”

“若覺得悶，等過幾天我帶你去金明池畔坐畫舫賞景，可好？”

溫幸妤知他因上次逃跑，對全無信任。

可連看個街景都要如此防備，也太過令人窒息。

悶悶嗯了聲，也不說話。

祝無執知生了悶氣，把人抱坐上，聲安了幾句。

溫幸妤也順著臺階下，給他了個淺淺的笑臉。

不多時，馬車停在原國公府，現攝政王府的大門外。

此府邸原是前朝何太師之住所，占地極闊，統共二十四樓臺，四百餘間屋子，其中亭臺樓閣，奇花異石，曲水環彎，奢靡至極。

溫幸妤看著朱漆大門深深庭院，有種恍然若夢的覺。

時自角門府，為奴為婢，盡欺淩，只為討一口飯吃，能活下來。

如今自大門重回，為池魚籠鳥，依舊不由己。

祝無執見臉白，目傷，想著或許是憶起舊事，有所懷。

他牽起的手，只覺像握了塊冷玉，登時心生憐惜，裹在掌心細細暖著。

溫幸妤任由他握著，緩聲道：“大人，不進去嗎？”

祝無執笑道：“府裏修繕後與當年大不一樣，我且帶著你一一看過。”

“若是有不滿意的，你便提出來，我差人去改。”

溫幸妤心說改不改的也與無關。

面疲憊，輕聲婉拒：“大人，這些還是讓未來主母做罷，我手…并不合適，恐遭人詬病。”

【作者有話說】

[1]出自《三國志·魏志·武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