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複雜,默默把錢袋擱起來,把鞋全部填在了竈膛裏,燒灰燼。
*
溫幸妤在街上買了些幹糧,去鋪買了件靛藍直裰當場換上,讓老板打包了兩件棉布長衫,除了這些,通總共袖袋裏散銀十幾兩,錢袋中的銅板若幹,再無他。
一路奔波前往東水門碼頭。
汴京水運發達,碼頭遍布城外的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等,其中以汴河沿岸的碼頭最為繁忙。
汴河自西京口分水京城,東去至泗州,淮,運東南之糧,凡東南方,自此京城。[2]
溫幸妤這次離開,為防止祝無執找到,決定先不回同州。準備到揚州停留一陣後,再通過陸路轉道回去。
東水門碼頭算是汴京最大的碼頭之一,溫幸妤放眼去,只見晨霧蒙蒙中,河水粼粼,烏篷船、商船、客船……綿延水面,帆檣如雲,百舸爭流。
木棧橋盡頭停著許多商船,幾個腳夫正往艙裏搬樟木箱,周邊還有不議價的商販,口音很雜,有說話的,也有許多溫幸妤聽不懂的。
眺目四顧,尋到個不大不小、還算整潔的客船,走到跟前,低嗓音,拱手問那船家:“請問這船可停揚州?何時出發?船價幾何?”
那船家見溫幸妤舉止有禮,著寒酸,想著可能是個窮書生,于是態度冷淡:“停半日,半個時辰後走,最好的艙室二兩,最次的二百文。”
溫幸妤又打量了幾眼那客船,見上船的大多是士人,亦或者著還不錯的商販,于是小心翼翼倒出二百文,仔細數了,才遞給船家。
船家看著對方那摳摳搜搜的架勢,心說果真窮酸。
他面上不顯,接過錢點了,引人上甲板,去了艙室。
這艙室極狹小,裏頭只有個一人寬的床,一個小木桌,別無他。
也不嫌棄,坐在床上,取下包袱,忐忑不安的等待船行。
半個時辰後,客船離開碼頭,順流而去。
溫幸妤過小小的窗戶,看著太躍上天際,河水金芒燦燦,竟有種恍然若夢之。
腦海中浮現祝無執的臉,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終于…終于離開了。
*
當天下午,靜月和宅中其他仆人了套,心急如焚,帶著人滿汴京尋溫幸妤,還去了香雪那,卻只得到了并未見過的話。
到了夜,都不見人影。
只好咬了咬牙,帶著兩個強力壯的仆人,一同出城,前往倉王廟。
可皇帝禮佛,哪是一個婢能靠近的?別說是上那座山,就連山周圍二十裏地,都有衛守著。
想人傳話,可又怕會傳出大人耽于的流言,影響仕途。
無可奈何,靜月只得無功而返,懷著恐懼等祝無執回家。
五月二十四,帝駕回宮。
祝無執歸心似箭,應付完了林維楨後,揣著前些日子就打好的玉簪,策馬回到宅子。
一進去,就見靜月和一衆仆人,撲通一聲跪在庭院當中,哭道:“大人,夫人……不見了!”
“不見……了?”
祝無執面有一瞬不解,他盯著靜月恐懼流淚的臉,登時明白過來。
跑了。
溫幸妤跑了。
一切期盼,一切欣喜,不過是夢幻泡影,轉瞬即逝。
祝無執含笑的眼睛寸寸冰冷,他著臉道:“怎麽回事?”
靜月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聲道:“夏至那天,夫人說要去買些魚來祭祖,奴婢要跟著去,夫人說去找陳家娘子,不需要我跟,我便沒有去……哪知,哪知夫人突然就不見了……”
說著,哭道:“大人,那天街上人多……夫人是不是被拐子拐走了?!”
“能被人拐?!這種騙子怎麽會被人拐?”
祝無執頭一次被人這般戲耍,還是被一個份低微、不通文墨的的怯懦村婦戲耍。
想到這些日子他對憐惜疼,步步退讓,卻遭了騙,便滿心恥辱,怒不可遏。
將手中的錦盒擲在地上,木盒被砸爛,裏頭的白玉簪子“咔嚓”一聲斷裂幾截。
靜月和仆人們恨不得把頭埋口裏,噤若寒蟬。
祝無執著臉掃過一地仆人,還不覺解氣,冷道:“好好跪著,若我尋不到,你們也不必活了,就跪死在這罷!”
說罷,他出了院子,翻上馬,揚鞭到了城西一宅院,推門而。
這宅子裏住的,皆是他當年在國公府時培養的親衛。
現在是他布局的關鍵節點,不能出任何紕,皇城司裏的親信要盯梢周士元和林維楨,不開,想尋溫幸妤,只得用親衛。
親衛們見主子冷著臉,皆是心中一。
祝無執一面往堂屋走,一面吩咐道:“曹頌,帶人去捉麥稭巷陳雲峰夫婦來。”
“陳子凜,帶三個人去宅子,看著那些奴才罰跪,除吃喝拉撒外,皆不得起。”
親衛們一愣,曹頌和陳子凜立馬拱手領命,點了兩個親衛去了。
不多時,香雪和丈夫被蒙著雙目,堂屋。
親衛把兩人跪在地上,手解開眼睛上的布條。
香雪瞇了瞇眼,逐漸適應了線,擡頭看去,瞳孔驟,臉頃刻間慘白如雪。
天穿過雕花格窗,被分割幾縷金芒,有塵粒浮。
明暗錯間,青年端坐主位,手中把玩著青玉茶杯,正面無表的睨著。
香雪瞠目結舌,嚨發,半天才吞吐出聲:“世…世子爺。”
心中驚駭,沒想到想要強納了妤娘的,居然是昔日的主子!
祝無執此時已經恢複了平靜,他淡淡嗯了聲,語氣人聽不出喜怒:“說說看,你是如何幫溫幸妤離開汴京的。”
香雪心有畏懼,額頭上的汗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旁的陳雲峰更是抖若篩糠,面無。
總算明白了,妤娘為何不肯說是誰。
哪怕是知道世子爺,也會幫忙,妤娘定然也猜到這點。為了讓不被祝無執遷怒,所以妤娘不肯說,撒了許多謊,將摘了出來。
世子爺雖然狠戾,卻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不知者無罪,他會放過和雲峰哥。
心思百轉,叩首,按照妤娘的代,一五一十說了實話。
說完後,屋一片寂靜。
香雪心裏發怵,忐忑不安的跪著。
俄而,聽到祝無執開口。
“可知從哪條路走?”
香雪搖了搖頭,如實道:“回世子爺的話,妤娘并未告知奴婢從哪裏走、又到何去,只說要離開汴京。”
祝無執緩緩掀起眼皮,掃過香雪和那貨郎抖的軀,淡聲道:“今日之事,若敢洩半句……後果你知道的。”
香雪趕忙著自己丈夫,叩頭稱是。
見識相,祝無執沒心跟個不知全貌的民婦計較,遂擺了擺手。
親衛得令,給兩人擋了眼睛,帶了出去。
祝無執吩咐道:
“張銘,帶我的令牌去尋各城門街市市令和隆昌行會的行長,且問他們,城門周邊鋪子,三日前的清早可有個眼瞼有痣、形瘦弱,著青布長衫,背著包袱,買了其他裳換了離開的年輕男人。打聽清楚他換的裳是何布料,給李游和曹頌傳信。”
想為香雪罪,那自然不會穿那青袍,而是去附近鋪子,買了新換上。
“李游,帶幾人去各個城門附近,問問賃馬,三日前可有這樣的人賃馬租車。”
“曹頌,持我的帖子,找都大巡檢河堤使,讓他問各碼頭沿岸的埽所和鋪屋兵,三日前清晨,可有這樣的人搭船。”
幾人領命去了。
祝無執出國公府,為數載居高位,雖說一朝落魄,不如當年權勢滔天,可多年來經營的人脈、以及對汴京的掌控,是普通百姓無法想象的。
他不過稍加思索,就確定了溫幸妤會做些什麽。
不過一個時辰,曹頌便來稟報,說三日前清晨,有個著靛藍直裰的瘦弱男人,從東水門碼頭,搭了王老三家的客船。
祝無執輕笑,站起道:“走,同我抓人去。”
曹頌見主子面帶笑,不似剛來時的冰冷,但心裏莫名一突,不安。
他不敢胡猜測,點頭稱是,帶了十幾人跟在主子後。
祝無執快馬疾行至汴京不遠的陳留縣碼頭驛站,命驛丞調取這兩日碼頭客船停泊和啓椗的信息,確定了王氏客船是昨日未時離開。
按照這個行船速度,以及汴河不同河段河道寬度和流速,他很快判斷出那搜船應當再有兩日到達宋州。
他帶著人,不眠不休,疾馳一日半,方才到宋州南關碼頭驛站。
此時日漸西沉,碼頭人湧,聲音嘈雜,祝無執負手而立,眺目去,只見霞鋪滿整個河面,天與雲與水,共用一。
他收回視線,側頭對曹頌道:“賃艘船,找個好些的舵工,再問驛丞借些弓箭。”
曹頌點頭稱是,行禮退下。
不到半個時辰,曹頌就弄來了東西,祝無執登船,負手立與甲板上,遙騰起夜霧的汴河。
*
是夜。
溫幸妤躺在狹小的艙室,毫無睡意。
正值夏日,蝸居在個不太氣的仄船艙,頭疼的厲害。
再加上本就沒怎麽坐過船,這幾日不知趴在甲板的圍欄邊吐了多次,整個人都有些發虛。
直到今日,才算是稍微適應了一點。
翻來覆去睡不著,索穿好外衫,走到甲板上吹風。
河上白霧漫漫,熏風陣陣簇浪,星子鋪滿河面,更有漁火點點。碩大的明月高懸空中,在水面上映出虛幻倒影。
晃晃悠悠,隨水波,被行過的船撞碎,複又合攏。
看著河景,吹著涼風,悶痛的頭舒服了許多。
站了許久,夜漸深,河風裹著氣撲面,溫幸妤忽然又覺得有點冷。
旁邊也沒休息的年輕書生打量著,笑著搭話:“這位兄臺,你準備去往何?”
溫幸妤攏了攏襟,笑臉迎人:“去揚州,投奔親戚。”
書生點了點頭,笑道:“我也是去揚州,只不過我是回家。”
溫幸妤點了點頭,并未再多說話。
出門在外,還是謹慎些為妙。
那書生正想問面前的瘦弱年,是否參加了今年春闈,餘就瞥見前方忽然現出一簇明亮燈火。
他瞇了瞇眼想看清是幹什麽的,可惜夜霧濃重,只依稀辨出是艘船。
他指著那點亮,疑道:
“兄臺你瞧,好像迎面來了艘船,也不知是幹什麽的……”
溫幸妤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燈火逐漸劃破濃霧,兩船相向而行。
不過眨眼的功夫,就看清了況。
那是艘比所乘的船要大些的客船,甲板上站著十來個人,各個黑覆面,像是兇煞的強人。
不等反應過來,船就被停。
船家著急忙慌帶著幾個水手到甲板上,朝對面揚聲喊話。
“來者何人,為何停我們的船?”
溫幸妤頓覺不妙,悄然後退,就聽得那邊高聲回應。
“皇城司捉拿嫌犯,無關人等,暫且避讓!”
說罷,遠遠拋過來個令牌。
船家沒讀過書,就認得幾個字,哪裏識得出令牌真假?他匆匆一看,心想只要不是謀財害命的強人就行,至于到底是什麽人,想抓誰,那也與他無關。
思及此,他堆笑道:“馬上走,馬上走,爺們請便,請便。”
說完,他立馬招呼甲板上的人回艙室。
溫幸妤聽到皇城司三個字,心神繃,臉驟白。
不會的,祝無執不會這麽快查到。
汴京水系發達,碼頭不知凡幾,還有陸路,更不用說扮做男子,在東水門碼頭登船時并未登記姓名,理應不會這麽快……
垂著頭,綴在幾人當中往回走,安自己:或許只是皇城司其他人辦案,與祝無執無關呢?他總不能不顧籌謀,胡用皇城司的人,抓一個無關要的子。
走了約莫十來步,就聽得後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隨之是悉的、畏懼的、最不想聽到的低沉嗓音。
“溫鶯,你還想去哪?”
【作者有話說】
[1]化用自《喜遷鶯·梅雨霽》nbsp;nbsp;宋·周邦彥
[2]引自《東京夢華錄》卷一河道篇。
文中夏至習俗、碼頭、航線等容,皆略微仿宋。
將近8k,碼了一晚上,好困好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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