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先沒的是你，我還能再卷卷席子，把你送河里，可要沒的是我，”他頓了下，聲音愈發干，“死在帳篷里還好些，你多找找還能尋到我，要是倒在外頭，便只能爛在地上，等著被野狗野狼吃了。不然，等我染了病，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便跳河自盡吧，也省得你看不見，還要背著我找路。”

“別說這種話。”

“現在不說，以后不是更沒機會說了？”牛二咧笑了笑，淚水順著臉頰進角，咸便順著舌蔓延至心頭，“旁邊段將軍的兵營里好像也出了事，每日大片大片地往外抬人，但人家有錢，不必把尸首扔河里，尋了個山頭埋著呢。”

“我也想在山里埋著，但想了想，大家都在水里，我也跟著去水里好了，有個伴，能熱鬧些。”

牛二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還有金玉書，他走的早，不知道染上病沒，他是做生意的，肯定識字，要是能給我們寫上名字，擺了靈位就好了，隔三差五燒幾張紙錢過來，咱們就不必做了鬼還要每天出門去劫道了。”

寇騫躺下，眼睛慢吞吞地眨著，濃重的黑暗里，約能看清夜風的軌跡，糾纏著簾幕搖來晃去，又黏連在角不肯分離。

“老大，要不然，你悄悄去投奔崔公子吧？”牛二突然道，“看在小崔娘子的份上，他肯定會收留你的！別院里沒人得病，你過去之后，讓蔡大夫給你好好檢查一下，再把眼睛給治了，到時候跟著小崔娘子一起回家，吃香的喝辣的，好好過日子！”

“我和阿樹他們，就在水底下保佑你們。”

“……滾，用不著，睡你的覺去！”

帳重新恢復了寧靜，寇騫也總算有空閑想些與正事無關的東西，諸如，小祖宗趕路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以及，何時歸？

手指翻折間，是第一百只草蝴蝶。

第93章 093 百年之好

別院里的王孫公子終于停了聽曲看舞的心思, 停杯投箸，矛頭直指向崔淮卿。

“崔公子倒是好心，卻惹回了一，”錦人橫眉冷嗤, “本不過幾個流民, 趕進山里等死不就是了，現今養出一圈疫病來, 連段將軍的士卒都未能幸免, 再這麼待下去, 指不定哪天就越過院墻，傳到我們上了！”

有人跟著附和道：“就是、就是！這幾日便是半夜都能聽見那幫子賤民的咳嗽聲, 擾得我睡覺都睡不安穩！”

連一向唯崔淮卿是從的段煜白也一反常態, 凝眉開口：“那蔡玟玉的醫枉稱虞第一，整日在寫寫畫畫的，就見人越死越多, 一個救活的都沒有！疫病兇猛, 一旦傳開，后果不堪設想，崔公子當早做打算才是！”

迎上一片詰問的目, 崔淮卿著扇骨的手微微收, “既然蔡大夫束手無策, 便將樊川郡的名醫一道請來, 總不見得個個都是沽名釣譽之輩。”

“自明, 你即刻出發，去——”

話音未落，便被倏然打斷，崔淮卿眉心一皺, 轉頭去，竟是藍青溪。

“此去郡城，便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往返也需數日，可眼下的狀況，一日死十數人已算的了，如何經得起這般拖延？”藍青溪狀似溫和的語調里，卻容不得人丁點拒絕，“崔兄，還是盡快將人理了才是，你說，對不對？”

一貫是崔淮卿這般拿腔作調得藍青溪唯唯諾諾，而今況倒轉，才真正人嘗到了其間的酸難熬，崔淮卿默了半晌，道：“人數眾多，恐不好理。”

藍青溪善解人意地出主意道：“不過數日，崔兄便把自己說的話忘干凈了？燒灰，扔進水，辦法多得是，不是嗎？”

崔淮卿面難看，“兵卒業已染病，虛弱，若是將流民急了，他們殊死抵抗，只怕會弄得兩敗俱傷，若是不慎逃出兩個網之魚，闖進別院，恐要危及諸位公子的命。”

“無妨，青溪正好有些人手，可借給崔公子。”

藍青溪的語調溫和，慢條斯理地放下杯盞，白瓷與梨花木相，發出一聲清脆的響，極輕極小，不過一瞬，便被刀鞘與兵甲的聲掩蓋。

一陣腳步聲迅疾而來，不過幾個呼吸，廳堂就被團團圍住，席間的紈绔原是被嚇得臉煞白，可再仔細一瞧，領頭那個彪形大漢，四方臉，朝天鼻，不正是月前領兵去剿匪的萬軍侯，年年分賬的自己人罷了，有甚可怕？當即又嚼起糕點喝起酒來了。

至于崔淮卿，顯然沒那麼好過了。

口頭上說是借，可觀這副劍拔弩張的架勢，但凡他敢推拒一個字，明兒個，就要傳出崔氏公子染惡疾，不幸亡故的消息。

藍青溪站起，象征地理了理擺，拂落些并不存在的塵埃，右手搭在景山的小臂上，溫聲道：“崔兄，請！”

*

滿滿當當的流民營已空了大半，蒙住口鼻的兵卒如匪寇般闖，將還能氣的流民盡數捉了出來，用浸過桐油的麻繩挨個捆起，似一堆螞蚱正趕上秋后，已然離死不遠。

一張張枯槁的面孔上寫滿驚惶，瑟地蜷在一起，目向崔淮卿和崔自明，著幾分哀求，終有一個瘦弱的婦人用抖的音調開口：“崔公子、崔郎君，這、這是要做什麼？”

崔淮卿抿了抿，還未來得及開口，邊上就有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響起，偏生說出的容，字字惡毒得令人作嘔。

“以防瘟疫擴散，傷及更多無辜百姓，崔公子特意借來兵馬，要將疫病的源頭消滅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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