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把放在了巷尾，地面微，不平尚有未干的水洼，卻比稍稍沾了水就糊一灘黏腳爛泥的白原洲好上太多，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路面走出去，一眼就瞧見，在一眾低矮屋脊中拔矗立的、汾橈縣最大的酒樓。

崔竹喧撐著油紙傘在它面前站定，微微抬頭，便能瞧清它的全貌。

也不過才三層樓高，梁宇黯淡，朱漆斑駁，懸在正中的匾額書著“元興樓”三字，行之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差勁得很。

這般想著，面前卻突然湊過來一個店小二，拍拍脯，眉飛舞地朝介紹起來，“這副匾額可是今科的進士老爺親筆題寫，您瞧瞧，邊上還有他的印鑒呢！這般行云流水的字往上一掛，咱們整個元興樓都著一書卷香，客不妨進里頭坐坐，也沾沾文氣！”

一甲三名為狀元、榜眼、探花，二甲頭名為傳臚，只敢稱一聲進士，說明至多不過是二甲第二名，連職都撈不到一個酸腐文人，也配讓沾文氣？

崔竹喧輕嗤一聲，撐傘離去。

小二往邊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沒見識！”

*

青啟洲的房價貴得嚇人，住上兩晚的銀錢，足夠敞開肚皮喝個七八日的酒水。阿樹將錢袋子里那三瓜倆棗珍而重之地數了又數，到底還是盡數安置回錢袋里，小心翼翼地系回腰上。

人也不是非要在屋子里睡覺的嘛，幕天席地也頗有幾分游俠的風范。

他將斗笠蓋在臉上，架著條，枕著半邊胳膊，窩在舟里，睡得也一樣香，只是這江上夜冷風寒，吹得人瑟瑟發抖，他不由得將領攥，試圖多攔些風免進里頭作。

正值半夢半醒間，卻覺刮皮的風了大半，他拉下斗笠，瞇著眼睛見船尾一個人影，頭頂著一月亮，不聲不響間，卻將他買的好酒喝了大半，空了的酒壇子橫七豎八地放著，河邊的浮浪撞來，登時有個穩不住形，骨碌碌地自船尾滾到船頭，停在他的手邊。

喝得明正大，一點不避著人。

阿樹爬起盤坐著，著頭發四下張一圈，沒瞧見另一個人影，當即愕然地看過去，“不是吧，你還真把人送走了？”

“……不然呢？”寇騫搖了搖手中的酒壇，聽得一點微弱的水聲，故而仰起頭，讓殘余的酒順著瓶口淌進他的里，待最后一滴都流干的時候，他懨懨地把空壇子扔開，去抓邊上的新酒，再揭紅封。

“我還以為你裝裝樣子就算了，結果來真的，弄得現在后悔都沒地兒哭去，”阿樹當真是恨鐵不鋼，氣不打一來，忿忿不平道，“你不是喜歡那小娘子喜歡得麼？就不知道抓把勁，哄得人留下來？”

“留下？留哪？白原洲麼？”寇騫垂下眼睫，去看漆黑的河面，倏爾自嘲地牽角，“白原洲是什麼地方，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

“一群黑戶、戶、逃奴、逃犯匯聚的地方，吃喝靠，金銀靠搶，一輩子漂泊水上，至死不可上岸。若敢渡，輕則刺配充軍、罰為勞役，重則酷刑加、當街問斬。”他頓了下，一松開在酒壇上攥至發白的手指，輕嗤一聲，“……我怎麼能留、怎麼敢留？”

阿樹皺起一張臉，也往里灌了一口酒，悶聲道：“那你跟著一塊兒逃出去不就是，那姓金的家大業大，能運出去一個人，就能運出去兩個人，你走了，我在白原洲當老大，大家的日子還不是一樣過！”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誰？”

“老大唄，還能是誰？”

“我是，松荊河上最惡名昭彰的兇匪，”他一字一頓，艱地開口，“金玉書就是一頭撞死在船舷上，也絕不敢渡我出去，至于，但凡傳揚開去，跟我有一丁半點的牽連，那都是勾結匪寇，論罪當誅。”

長夜一時沉寂下來，天上月皎潔，河里水瀲瀲，一切都好，唯有此事無解。

寇騫倚著船頭躺下，忽而低低地笑了幾聲，“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很快就能回去了，當金尊玉貴的公子，選一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公子婚，依的子，可能還要納幾個面首，養幾個外室，屆時，一大堆人捧著、哄著，任憑驅使差遣，沒幾天就該不記得我了。”

“那你就甘心？”

“可能今日生，可能明日死，等死時，心自然就死了。”

將壇中最后一口酒飲罷，他道：“回去吧，回白原洲。”

阿樹解開繩索，撐船離岸。

寇騫許是醉得不輕，拿著空空如也的酒壇俯去撈月亮，可月亮順水流去，并不歸他。

第39章 039 渡口分茶 惡匪寇騫，賞銀百兩……

崔竹喧用幾枚銅板向路邊的攤販問來了去渡口的路, 沿著直道行到盡頭，而后穿過右邊的窄巷，便能見了。

撐傘獨行，目越過來來往往的行人, 落在街角青磚上一張泛黃的紙上。

紙的邊緣已有數道豁口, 向卷曲著，又或被風、被路過的孩撕爛, 紙上墨黯淡, 但線條尚且清晰, 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人形，是個十六七歲的年郎, 一雙冷冽的眸子著狠戾, 任誰來瞧，都是個亡命徒。

畫像下是幾行字，言簡意賅地書著：惡匪寇騫, 賞銀百兩, 生死不論。

不自覺收了握住傘柄的手，強地將目扯開，低傘沿, 遮蓋住每隔數十步便會闖進視線里的通緝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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