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平宣二十八年的那場雨。……

第64章

平宣二十七年夏, 青州淪陷，齊王裴晟自請作為前鋒，隨兄抗擊倭寇。月餘, 傷重亡。帝大慟，追封其為忠武王，厚葬皇陵。

同年秋, 自來子康健的平宣帝忽染重疾，纏綿病榻，太子裴彧監國。有人猜測此病乃因喪子悲痛，更有人揣，此疾來源于諸王奪位。十月初二，康王裴易打著“清君側”的名號起兵，直指太子裴彧弒弟毒父，意在皇位。三日後, 朝廷大軍將其退至豫州，裴易倉皇逃竄。

太子領兵抵至豫州, 遭多埋伏, 重傷, 仍擊退康王所領叛軍，豫州、揚州叛軍皆被清剿。

平宣二十八年春，二月, 康王戰死, 豫州牧、揚州牧畏罪自盡。其屬下皆死伏誅。

五月, 平宣帝駕崩。太子裴彧繼位, 以日易月，守孝二十七日。

太子妃明氏得封皇後，住永壽宮。

次月, 太皇太後莊氏撒手人寰。陳太後自請避居慈安宮，為太皇太後念經祈福，帝準允。

明蘊之便是在那年的六月底，被診出了孕。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太醫滿面喜：“娘娘已有兩月孕。”

明蘊之驚喜擡眼，下意識去追尋裴彧的視線。

面上欣喜的神在瞧見男人意味不明的眼眸時，逐漸消散下來，掌心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眉頭輕垂。

裴彧大赦天下，以此為未出世的皇兒祈福積德。明蘊之胎象不穩，為保皇嗣，裴彧將其移至護國寺清修，由靜山親自調養。

因著在，護國寺被重兵把守，不接香客。滿寺上下侍奉皇後清修，每隔三日，裴彧出宮看。

小腹微微隆起的時候，明蘊之對裴彧道：“妾離宮已一月有餘，陛下可能允妾回宮？寺中是好，可因妾一人誤了大師們修行，使滿京香客無拜佛，倒是罪過了。”

更多的話沒說出來，或許是孕中多思，總覺得這重兵把守著，好像似的。

是什麽犯人麽？

裴彧不置可否，讓安心待在寺中，無需多心。

明蘊之的確也多心不了，的胎象太不穩固，幾乎每隔幾日便會出些問題，從懷胎三月開始，便熏起了艾，以此保胎。

八月，連日的暴雨。

明蘊之在一個雨夜，見到了滿泥濘，很是狼狽的明家三娘明含之。

二人從前雖是姐妹，卻不甚親厚，唯有前兩年含之未婚夫喪命後，剛落水子未愈，姐妹二人都未去圍場，明蘊之讓妹妹宮陪伴了一段時日。

那段日子裏，兩個傷心之人彼此陪伴，互相藉。

後來，一個在宮中，一個逃婚去了幽州，再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帶著那些因戰而流離失所的孩子們定居幽州一小郡。明蘊之為其送去了大量銀錢，助其開辦學。

含之忽然出現在京，還如此狼狽，如同潛伏一般混護國寺，是因何？

明蘊之扶著腰，聽得一聲驚雷炸響。

妹妹淚流滿面，哭著告訴，父兄早于上月下獄，死于獄中的慘事。

罪名是謀逆叛國，協同叛軍，私自販賣軍火。哪一樁挑出來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而他們的皇帝陛下卻只無聲無息地將明家父子下獄，所有主事人一并斬首，并未有更多的旨意，也不曾有任何代。

朝臣接連上書，盼陛下廢除明氏的皇後之位，都被陛下駁了回去，重罰上書之人。

朝中人人自危。恰逢此時，北涼撕毀數年前所訂下的盟約，再度舉兵進犯。

裴彧決定駕親征。

駕親征前夕，滿宮中人皆見陛下離宮，去往護國寺。當夜，陛下遇刺。匕首紮心口，重傷送歸，昏迷三日不醒。

京中大，值此大戰，陛下瀕危，實乃亡國之兆。論其兇手，除卻暗恨在心的明氏皇後，還能有誰？

明氏皇後自知有罪，于護國寺回宮次日，自盡亡。

……

夜裏，刮起了風。

男人著玄長袍，幾乎與影融于一，看不清面容。風大了起來，刮開了半掩著的木窗，發出了吱呀一聲細響。

淩厲的五帶著不加掩飾的深寒，分明距離不遠，卻又恍若立于高臺之上，垂眸睥睨著人間。

儼然是一位歷經過風雨的帝王。

含之跪坐在榻上，雙拳握，後齒咬得臉頰發痛，死死盯著眼前的人。

裴彧：“想起了多？”

“全部。”

含之微坐起，直視著他，毫未怯。

不是愚笨的人，一切被點的那個瞬間，無數線索串聯在了一，拼湊出了一個崩塌到支離破碎的前世。

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忽然重現，失去了太久的人出現在眼前，一眼都不舍得眨，害怕一個錯過，便又會得到前世的結果。

想過許多次若能重來，要如何改變這一切。

終于得償所願的這一刻，才發現前世今生已經大不相同。

除之外，還有旁人。

有能力改變這天下局，且事事關乎于東宮的，唯有裴彧。

原先清麗俏的模樣幾近消退，眉眼之間，染上了無數霜雪。

“陛下這般蒙騙我阿姐，是想做什麽？”

“蒙騙？”

裴彧冷眸：“三娘子白活了數年，看不清現狀？”

含之剛被點醒，頭腦發脹，死命掐著掌心維持清醒。

是白活了許多年。算算年歲，現在竟比阿姐還要大了。

“……現狀。”

垂下眼，語氣輕諷：“現狀就是，阿姐被重活了一回的太子殿下哄得團團轉，錯將仇人當人，掏心掏肺為負心人做事，傻傻以為這會是的天定良緣。”

“錯了。”

裴彧聲音平淡：“從未將孤當做所謂天定良緣，嫁給誰，都會這樣盡心盡力。你是親妹，安能不知？”

“正是因為我知，所以我才為阿姐不值。”

含之忽而激起來，一時間被灌輸了太多信息的大腦疼得難忍，狼狽地彎下子，一手勉強撐坐著：

“我阿姐這樣的人，嫁給誰都能過得很好，偏偏嫁給了你裴彧！上一世下場凄慘，而你呢，獨坐高臺得天下人供奉……人人都稱贊你待先皇後深義重，後宮空置，不過是踩在我阿姐的骨上得名，借此掩蓋你冤我明家，殺我父兄之過而已！”

此刻心緒震，滿是不甘，對眼前人的恨與怨勝過了理智：“你殺父弒弟，克妻克子，乃是天命不祥之人……我要帶阿姐走，我不會讓阿姐因你再死一回！”

不會讓阿姐再從前那般困境，不會讓阿姐待在深宮之中候著一個負心人。含之雙眼發昏，從榻上站起來，想往外去。

“你帶不走。”

裴彧冷聲開口：“是孤的發妻，從生到死，都只會留在孤邊。你問，亦是這個結果。”

“既然當真將當做發妻，為何當初還要攔我？”

含之跌落在地，雙眼恍惚起來，分不清現世與前生：“我分明找到法子了，讓阿姐重活一遭，改變這一切的法子……是你攔我！”

阿姐去後的第十二年，終于得遇機緣，尋得了一逆天改命的法子。

天道是公平的，若想有得，必定得付出相應的代價。以命易命，改換命格，將那親緣福緣淺薄之命與作換，或能尋得轉機。

此法十死無生，幾乎必死，可癡心妄想，就是想要賭這一回。

那方士告訴：以命易命，乃是逆天而行。換命之人必須是其因緣糾纏之人，不止如此，還需遭極深重的代價。

如此，大千世界或有其一，能容那命如浮萍之人。

若敗，則死。若，則會在數年五消退，形同枯木，宛若活死人，直至命數將至那日，盡而亡。

時限有長有短，皆看換命之人，該亡于何時。

含之捂著口，強忍著心口的鈍痛，質問道：“為什麽？為什麽不肯放過我阿姐？”

“就為你是拼死也要護住的人，孤不會讓你去死。”

裴彧將長劍遞給，讓握住劍，勉力站起。

“你心中若當真有阿姐，可知臨去前，與我說了什麽？”

含之擡眸，在微弱火中看著那張沉寂莫測的臉。

前世，裴彧問過，阿姐可曾留下什麽言。

明蘊之未曾留下任何筆墨，話語，唯有的一句，是以靜山之口，轉告裴彧。

以命，換小妹一生安樂無憂。

現在，含之一字一句道：“阿姐說，若有來生，不願再帝王家。想要回到柳園，再不世。”

裴彧握住劍柄的手驟然抓，因著太過用力，發出了幾聲“咔咔”的聲響。

搖晃著虛弱的子，直視著他：“你可曾尊重過我阿姐的選擇？你有告知過未來的結局嗎？現在不知，所以傻傻將你當做如意郎君，可知道了以後呢……當真還會願留在你邊？”

裴彧那張冷峻的面容覆上了難喻的寒：“不會知曉。”

“前世今生太過虛妄，是注重當下之人，也不會信你的胡話。你最好知曉分寸。”

若非是蘊之親妹，是親自護佑之人，這般威脅言語，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有。

含之搖頭：“你說，阿姐或許不會信，但我不同。前生之事我本不願告知阿姐，徒惹傷痛。但你若誓不放手……”

“你與我，在阿姐心中，孰輕孰重。”

“……要賭嗎？”

含之緩緩拔下發間銀釵，抵于咽。

窗外風聲愈大，遠遠送來了幾道人聲。子聲音遙遙傳來，似絮語說著什麽。

明含之握了手中的銀釵，尖利的前端陷雪白的皮，洇出紅痕。

腳步聲更近了。

裴彧：“你要如何？”

“陛下富有四海，榮華富貴，佳肴人，應有盡有。不差我阿姐這一個。”

含之：“你心有宏圖大業，而我阿姐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你們本就不該合于一，何必強求？”

窗外風聲呼嘯，那腳步聲停了停，似是聽外面的人說了什麽。

裴彧聲音漸沉：“若孤當真，偏要強求呢？”

“拿什麽求？拿我獄中慘死的父兄，還是我阿姐那沒能出世的孩兒？”

含之目諷刺，毫不留地刺與男人面頰。

風聲吹窗欞，將屋中簾帳高高吹起。昏暗的室，裴彧聲音冷澈，帶著幾分雪意未消的孤潔：

“拿孤帝王之命格，與天道一搏，保千歲無憂，可夠？”

可夠？

無盡飄散的思緒在這一瞬間齊齊歸位，因雜的記憶而劇痛的大腦忽而恢複清明，宛若聽得一聲佛鐘長鳴。

明含之怔怔松手，銀釵掉落在地。

“轟隆——”

雪白的閃電劃破天際，一聲震耳雷鳴，雨落滿春。

“你……”

“含之怎麽起來了？”

明蘊之快步進屋：“方才遇著大夫，細細聊了聊你這幾日的夢魘，調整了方子，說不定過幾日便好了。”

含之聽得阿姐的聲音，猝然失力，跌坐在了床榻上，滿耳皆是方才所聽到的話語。擡眼，說些什麽，卻見屋中空，不見人影。

好像方才種種，都只是一場大夢。

“在看什麽？”明蘊之回了回頭，屋中無人。

含之閉上雙眼，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

“阿姐，”聲音沙啞：“我好想你。”

……

雨水淅瀝不停，夏松瞧見人影，撐起傘，往庭院中去。

他將雨水與殿下隔絕開來，忍不住道：“殿下近來總是咳嗽，怎還能淋雨？屬下該在門口守著殿下的。”

裴彧眸淡漠，帶著幾分春夜的冷。

他低下頭，輕咳幾聲。

一直以來所珍藏著的帕子上，出了點點鮮紅，被雨水暈開。裴彧斂眸，將其收袖中，連夏松都不曾看見。

那一年，他同時失去了所有的仇人，與唯一的人。

平宣二十八年那場連綿不絕的雨，終于還是落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