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匪石心 “因為你本不配嫁給晏元昭！……

鐘京的雨, 瓢潑了一夜才休。沈府隨可見小灘明亮的水泊，繁茂枝葉和青瓦房檐都蓄著一汪汪的水，一有風聲與響就嘩啦啦地抖下來。

雲岫手利索地翻牆躍進小院, 甩落袖上雨珠，推門進房。

“怎麽樣？”沈宜棠飛給一方帕子, 讓幹的發髻。

被足, 院裏丫鬟也不得出去，只能讓雲岫打聽消息。

“公主府今日來人了, 陸嬤嬤陪著人來的，宋夫人表達拒絕之意後, 嬤嬤反複確認了好幾遍，沈執今日旬休在府, 後面便親自出來解釋，把公主府的人送走了。”

“我絕食的事, 傳出去了嗎？”

雲岫點頭又搖頭, “今早收了我的錢的那個廚房丫鬟, 私下和人議論你絕食抗爭父命, 剛巧被公主府人聽到。沈執和陸嬤嬤說沒有這回事，等人走後, 罰掉了那兩個丫鬟下月的月銀, 宋蓁給求, 改了半月。”

“等再來送飯, 多給點錢。”沈宜棠道。

雲岫應下後, 沈宜棠又道:“沈家人不會對我絕食置之不理, 估計阿嫂很快要來勸我了，快把房裏的吃食都藏好，別了行跡。”

沈宜棠沒有想到, 來勸的不是宋蓁，而是沈執。

午後時分，沈侍郎端坐在房中，面平如水。雲岫為兩人端上茶，退了出去。

沈執淡淡看一眼茶，視線越過坐在下首的沈宜棠，停在闔的門上。

“絕食的人，卻還飲茶？”沈執開口，不無譏誚。

沈宜棠不卑不，“兒以絕食抗婚，意在表決心，而非求速死。所以食不，水仍是要喝的。”

“你覺得這樣做，我就會同意把你嫁去公主府嗎？”

沈宜棠靜了一瞬，“我不知道。但我能做的不多，總要試一試。”

“死了這條心。”沈執喝道，“無論你怎麽做，老夫的主意都不會改。因為你本不配嫁給晏元昭！”

低啞的聲音重重砸下來，裹著朝廷重臣的威勢，若有旁人在場，此刻恐怕要嚇得一哆嗦。

沈宜棠渾沒影響，一雙點漆般的明眸無畏地對著這位鐵石心腸的父親。

沈執到熾烈的目，垂眸看了一眼，旋即像被灼傷了似的，飛速移開眼神。

沈宜棠道：“父親這麽認為罷了，兒自問配得上他。”

“呵。”沈執冷笑，“你的生母出卑賤卻心比天高，不擇手段勾引主子，死于生産就是的報應。你竟然和一樣，看不清自己的份，來府不過三月就招惹晏家小子，崇真觀幾年都沒教會你守規矩，真是劣難改，有其母必有其！”

沈執的怒意比還甚，一番話說下來，瘦突的頰微微搐，膛上下起伏。

沈宜棠這下明白了，沈執對庶的厭惡顯然始于那個“勾引主子”的丫鬟。

很想問問，那丫鬟到底怎麽勾引的他，是搔首弄姿，還是灌酒下藥？

在青樓什麽沒見過，即便是最強勁的歡藥，也不會得男子全然失去理智，更不至于不歡就死掉。

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一種引手段，是無需男子一點配合就能事的。可笑多的是沈執這樣的虛僞男人，自己沒經得住，反怪對方壞了他清譽。

沈宜棠思緒轉了一圈兒回來，輕風細雨地答他，“父親說的這些，我都聽不太懂，我的份是工部侍郎的兒，邀赴長公主壽宴，宴上我與晏史互相傾心，因而他來求娶，如此而已。”

如此平靜，倒顯得沈執失態了。

沈執意識到這點，怒火稍收，眉頭鎖，心裏不知想些什麽，半晌才道：“他對你不過一時新鮮，并不是非你不娶，不要再做嫁給他的夢了，一個賤婢生下的兒，就不該想著攀附高枝。”

沈宜棠笑笑，“兒順從己心，絕無攀附之念。父親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要我嫁到關南，那是萬萬不能。”

沈執有一點說得不錯，晏元昭就是對一時新鮮。如同初生的火，短暫熾熱一陣，等時間耗盡，就只餘下燒冷的灰。

沈宜棠所謀求的，也只是他這一刻的意，足夠讓他娶進門的意。

沈執目回落，語氣終是緩和了一些。

“我是你父親，不會害你。林縣令條件不差，配你綽綽有餘，他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也會善待你。你嫁過去，有的是好日子過，就別再想這想那了。”

沈宜棠聲音婉，但半點不松口，“兒多謝父親好意，只是嫁給晏史，日子會過得更好，父親難道不想我過得更好嗎？”

細白瓷茶盞被沈執重重放到案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識好歹。”

沈執拂袖而去。

守在外頭的雲岫瞄了眼他的背影，進屋來看到沈宜棠臉上猶掛著笑，奇道：“吵得這麽兇，你這會兒又在笑什麽？”

“這老頭兒剛才氣到想摔茶盞，但他節儉不舍得摔，就只能狠狠往桌案上那麽一放，可不招人笑麽。”沈宜棠樂呵呵地道。

......

沈執大步走在回書房的路上，雙腳一擡一落，零星的水花飛濺到他的鞋面上，打了袍下擺。

他毫不在意，眼前倏忽閃過小郎的明亮雙眸，那裏頭浸著的執拗，剛烈，還有對他的失，好似一面锃亮照鏡，猝然地映出他埋藏心底的往事。

回憶歷歷，卻不堪追尋，百上湧，悔字當頭。

沈執枯瘦的面龐如霜冷，他不覺止步于書房前的老桐樹下，愀然嘆息。

一陣風掀來，老桐搖下一湃宿雨，灑落滿肩。

“父親！”

候在屋檐下的沈宣遠遠看見，急忙奔來，“您怎麽不知躲啊！”

“無妨。”沈執回過神來，撣去肩上雨，“你來找我？”

“兒子還有些話想和您說。”沈宣低聲道。

“哼，”沈執瞟他，“還是為了婚約的事？”

“是……兒子聽人說您剛去了阿棠院裏，真的在絕食？您可勸阻了？”沈宣攙著父親走到書房，為他推開門，殷殷問道。

“什麽絕食，小孩子拿來唬人的把戲，也就你真信了。上幾天，自然肯吃東西。”沈執不客氣道。

沈宣憂心道，“那也不能任這樣啊。父親，的婚事是真的沒有回旋餘地了嗎？兒子想過，您不願毀約，不如在族裏挑個別支的沈家認您為父，替阿棠嫁到關南，這也是個法子。”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沈執氣道，“用不著，就嫁！”

沈宣一陣沮喪，待要再說些什麽，沈執一雙半老濁目出，“我且問你，今日陸嬤嬤說公主府給沈娘子送過七八箱籠的禮，你媳婦竟做主歡歡喜喜地收下了，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麽！”

沈宣一愣，“七八箱籠的禮？兒子不知此事啊，都送的什麽？”

“吃喝穿用，什麽都有，你自己回去問！”

沈宣才和宋蓁說完話過來，沒聽提過此事半句。他心中惴惴，不想起日前宋蓁說過的娘家“補”，半驚半疑，只得道：“親事未定，是不該貿然收這麽多禮。兒婦做錯了事，希父親憐有孕在，別多怪責。”

“我當然省得。”沈執道，“我沒怎麽責，但你可要和說說道理，以後別再犯糊塗，有辱我沈家家風。”

沈宣連聲答應，轉念問道：“那些禮，還能退回去麽？”

沈執氣不打一來，“都被你們吃了用了，你說能不能退！”

沈宣小心道：“不能退的話，我們收了禮卻還回絕了公主府的求親，實在是尷尬。長公主母子都不是好說話的，不然我們就坡下驢，順水推舟，把阿棠嫁過去……”

“沈宣！”沈執斷然喝道。

沈宣一個激靈，收了聲。

沈執問他，“你還記得你上一次如此三番五次與為父爭執，是什麽時候嗎？”

沈宣懵然，“兒子不記得了。”

“你也知道！”沈執道，“你素來孝順，甚忤逆長輩，這次為了一個登不上臺面的妹妹，竟敢頂撞為父了。”

沈宣囁嚅著說：“兒子不敢頂撞，只是實在憐惜阿棠……何況母親去世前命要兒子接回阿棠，為找個好歸宿。老人家一生信佛向善，兒子善待阿棠，也是想了卻母親未盡的執念。”

“僅僅如此嗎？”沈執眼神幽邃，“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其中另有緣由。”

沈宣臉頓時一白。

沈執不肯放過他，“當年那個膽大包天的丫鬟，什麽，茜桃？”

“……碧桃。”沈宣怔怔道。

“你倒是記得清楚。”沈執聲音暗沉，“那時和你走得很近，你母親擔心和丫鬟廝混影響你讀書，把你打發去了書院。勾引小郎君不，就只能去勾引男主子，這才有的那個丫頭。這樣一個水楊花慕虛榮的人，本不值得你惦念，更不值得你屋及烏，非要替那丫頭爭取配不上的東西！”

沈執頓挫有力的聲音在耳邊回，沈宣深深地低下頭，他明知有些話不對，卻鼓不起勇氣反駁。

那時，父親從鐘京調到閬州為，他們一家子住在衙門後頭的舍。

碧桃是宜淑妹妹房裏的丫鬟，生得一副好，笑起來一雙杏眼好似汪著一湖春水，勾來去，無也多。

和多數十五歲年紀的孩一樣天真活潑，單純善良，最大的願就是伺候好主子，日後能蒙主子開恩放籍，嫁一戶殷實人家。

是他非要纏著，教習字讀書，哄繡荷包香囊，送心挑選的明月珰，然後半威半地，把弄上了榻。他們度過了一段極妙的年時，然而在求他給一個承諾時，他卻慌不疊地離開家，遁進書院。

等一年後他再歸家，一切俱已回不去了。

沈宣沒想到，一心撲在公務上，對後宅的事漠不關心的父親，竟也知曉他與碧桃的那段往來。

他盯著烏沉沉的地面，臉上浮出自嘲的笑容。他當年保護不了，現在依舊護不了的兒。

罷了——

最重要的是，守護好他的，讓其繼續待在暗無天日之，永遠不被人挖出。

沈宣艱難擡起頭，全然是心事被說中的窘迫樣子，“父親教訓的是。”

沈執恨鐵不鋼，“那丫頭的婚事就這麽定了，你不要再手了。”

“是。”

沈宣從書房裏退出來，檐下風起，吹得袖飄漲。他站了一會兒，將層湧的惶恐與愧疚吞咽下去，徑直走進的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