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東宮，重兵把守，一片死寂。

這里曾經是太子寢殿。

如今停著一冰棺，棺躺著五花大綁的公儀休。

公儀灝孤站在冰館前，為一旁的香爐續上了一盅安魂香丸。

多虧近衛趕到的及時，在戈白河撈到公儀休時，他還剩一口氣。

不過也只剩一口氣，至今昏迷不醒。

當然，公儀灝也并不想讓他醒過來，此香不斷，他便會一直睡下去了。

比之前世在井底茍活四十年的結局，這樣已經是便宜了他。

面白如紙的公儀休，右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那里的眼球已經碎了爛。

公儀灝的右眼眼底也時不時傳來銳痛。他該謝祝箏，刺下去的不是左眼，不然現在，他們二人就一起變了完完全全的瞎子。

他們這對緣稀薄，彼此厭恨的“兄弟”，就這樣相連在一起，同傷同痛，至死方休。

從東宮出來，月明星稀。

公儀灝走在高廊上，俯瞰整個王城。

長風獵獵，宮墻重重，他在此長大，也將在此死去。

再一次。

遠山廓蒙蒙，其中一座高聳云，形似長劍。

那是試劍山，山里有個書院四海書院。

公儀灝在那里遇見，窩藏，喜歡過一個扮男裝的姑娘。

開端時，確只為了消遣，這個姓祝的姑娘膽大包天，看多了話本子，以為自己扮得了祝英臺。

只是他沒想到，最后甘愿做了一回梁山伯的，是他自己。

公儀灝有頭痛的病，晚上總是疼出一冷汗，祝清常常守在他床邊，一遍一遍地拿溫帕子他的臉。

會輕聲細語地安他，聲聲喚他“阿。”

不是什麼見不得的皇室宗親，只是的同窗，“阿”。

公儀灝痛的狠了，難免有些神智不清，滿眼通紅地抱住祝清。

祝清默許了他的出格。

他也默許了祝清的出格。

兩個年人共一室，形影不離，本就容易滋生暗涌的愫。

直到一回夜半之時，疼惜地落下淚水，吻了他。

裝睡的公儀灝一夜未眠，心跳聲吵的他頭暈目眩。

后來的事，都融化在試劍山最好的春里。

他刻意忘了自己上背負著什麼海深仇，像個普通的年人一樣竇初開，許諾著地久天長。

兩人在初遇的垂柳下定時，他告訴祝清，他是太子公儀灝，以后會是皇帝，便是他今生選定的皇后。

祝清還沒震驚完他的份，而后臉上飛紅一片，“誰要做你的皇后。”

公儀灝將拽住，拿起柳條在地上寫了八個字。

祝清跟著念，“四海升平，灝灝而清。”

公儀灝唔了一聲，將摟過來，“記好了，以后我們若有了孩子，就平兒。”

祝清便拿柳枝綿綿他，他把人拉過來按在懷里親了一通。

一遍遍喚，“清清。”

吾妻卿卿。

公儀灝自小教于他的父皇和太傅容衍，夫妻之盟當是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他做了許多長而久之的打算。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次平常的回宮，卻是個鴻門宴，母后為保他濺橫死，也是那一日，他得知了自己的頭痛，原來是因為和仇人的兒子種下了共生之蠱。

至親全都為了救他而死，一只眼睛也被仇人刺瞎。

太子了廢太子，那段被“阿”的年幻夢，終于破碎齏。

年太子的倨傲張揚一朝消失殆盡，他不敢再見祝清，子郁沉默到谷底，滿心被仇恨填滿。

共生蠱時常折磨的他頭痛裂，只能借酒澆愁。

酒醉到深，他腦中多出一段記憶，自己穿著龍袍，沖進一個青藍火彌漫的祭壇中救人……

火中的人，像是容衍。

他沒有救到容衍。

公儀灝不明白，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他以為是發夢，或是犯了癔癥，然而后來又有更多的記憶涌現出來。

越是醉的不省人事，那些記憶的片段就越是清晰可見。

更可怕的事，那些記憶中的事，一件一件接連應驗，讓他逐漸分不清哪片記憶是親歷。

公儀灝去找士解，士告訴他，想必是什麼陣法影響，導致今生連通了前世的記憶。

那是……他的前世？

一路消沉到底，蟄伏在暗伺機而。公儀休造反時，誆騙祝清他已被誅殺，祝清便為他殉自盡了。

最后大仇得報，登上王位時，公儀灝只剩孤一人。

大雍在他治下平順了四十年，在王位上死去時，也只有孤一人。

這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公儀灝日夜在憂思之中挾裹，兩相似卻不同的沉重心緒幾乎垮了他。

不，至祝清不應該為他而死。

士說，命數天定，一切都皆無法改變。

在宮宴上再次見到祝清之時，公儀灝喝的爛醉如泥，冒出癲狂的念頭。

命數中他和祝清不得善終，那就把命數造出一個和前世徹底不同的變數。

他想要一個孩子。

和祝清的孩子。

于是他用了見不得的手段。

得到了一個孩子。

皇后的寢宮中燭火通明，祝清剛睡下，宮人通報公儀灝來時，起穿戴，迎接圣駕，面上毫無神采，如同木偶一般對他行禮問安。

公儀灝的目有些失落。

不知從何時起，祝清看他的眼神徹底變了這樣，無悲無喜，無波無瀾。

容衍說的對，他想要的終點或許沒錯，可他選錯了路。

心魔生，難再除，一步錯，步步錯。

祝府的姑娘寧折不彎，下藥，強取……這些手段折辱，縱使百般理由，恐怕也永遠不會再獲諒解。

但他一開始，就是想要留在邊。

現在，算不算求仁得仁……

公儀灝將祝清扶起來，收斂心神，“平兒睡著了麼？”

“嗯。”祝清點頭，“陛下有事麼？”

他來找自己的皇后，需要有事麼？

富麗的寢襯得祝清臉越發白，公儀灝手想的臉，卻被不著痕跡地躲開了。

他眼神微暗，猛地扯過祝清的手臂，抱起倒在床上，近乎撕咬地吻的。

祝清子清減了不，一如既往地乖順刻板，任由他剝了的衫抵死纏綿。

可惜公儀灝太清楚真正時的模樣，對的抗拒，本無法視而不見。

他頹然地止住作，癱倒在一旁。

祝清著上空，臉上籠著一層悲，空靈的聲音飄過來。

“我死后……能和箏兒葬在一起嗎？”

公儀灝一怔。

他把戈白河的事瞞的不風，祝清倘若知道唯一的親人下落不明，一定以為又是他的手筆。

只因他當初買下金香樓，為殺掉了祝隆。

過于在乎這個妹妹，在乎的讓他嫉妒。

所以他刻意沒有提過祝箏的下落，一心想知道，倘若祝箏真的死了，祝清能不能為了他，或是為了平兒活下去。

公儀灝冷聲道，“你是皇后，太子的生母親，后當長眠皇陵，百世流芳。”

祝清閉了閉眼，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如同巨石一般。

公儀灝拉過冰涼的手，把抱在懷里，祝清在他口，聲道，“從前在書院時，我曾與你說過我娘親的事，你還記得麼？”

已經很久沒這樣同他說過話了。

公儀灝有些怔忪，“記得。”

“那時我沒說完。”祝清聲線緩緩，似在夜話一般。

“當年，娘親并非自愿跟我父親回的盛京。”

“應該有個心上人，我只聽發燒的時候喊過一次，不是父親的名字。”

“父親待很好。”

“娘親應該……也對父親生了些分。”

祝清越過公儀灝的肩膀，向窗外的宮墻，“以前，娘親懷著箏兒的時候，就像我現在這樣，關在一個小小的院子里，著四方天，夜夜等著父親回來。”

公儀灝側過頭瞧，想要接話，祝清卻沒給他機會。

“箏兒出生那天晚上，剛下過大雨……娘親一個人痛了一夜，喊了一夜，清晨才聽見孩子的一聲哭啼。”

“我把箏兒抱進懷里時，襁褓之中出一張小小的臉，紅撲撲的一團。”

“娘親告訴我，此后天地無依，我便是箏兒唯一親人……要護一生周全。”

“然后便跳井自盡了。”祝清周縈繞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聲音越發輕，“被強取豪奪的是，背負罵名的是，凄慘收場的也是……”

燭火煌煌中，像在囈語，“如今，我也要重蹈覆轍了。”

祝清眼底的悲涼和妥協，讓公儀灝呼吸一滯，立刻道，“你我兩相悅，不會是重蹈覆轍。”

“兩相悅……”祝清像是聽到了好笑的話，涼涼的目落在公儀灝臉上。

“去書院之前，祖母早就拿名錄給我提前背過了。從初見第一眼，我便知道誰是當朝太子。”

“這樣，陛下還覺得是兩相悅嗎？”

寢殿之中落針可聞，祝清輕的嗓音如同雷霆萬鈞，直劈的公儀灝眼中盡退。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做錯了。

前世他懦弱自厭，卻他到愿意去殉。今生這麼努力，卻棄之敝履。

原來，從一開始，便都是他在鏡花水月中一廂愿罷了。

心中從來就只有妹妹，所謂殉，不過是要和妹妹在地府團圓。

兩世的與恨，如浮影游墻，一霎間全都從他指中溜走了。

公儀灝兀然大笑了一聲，在寢殿之中回響的有些滲人，他一把拽起祝清，惡狠狠地咬在上。

“計之深遠，不私，清清你看，你果然適合做朕的皇后。”

腥味彌漫開來，祝清被咬的痛哼，眼眸如同暗淡寒星，下意識掙扎。

公儀灝抱住，像是自言自語道，“從前我們各有桎梏，都不要再提了，你只要知道我你……就已經足夠了。”

祝清被抱著，脊背仍得筆直，淡聲道，“當日在紅楓林中，陛下為了向我證明再世重生之事，證明公儀休的殘忍乖戾，寧愿讓我眼睜睜看著親妹穿心之痛……”

頓了頓，反問道，“陛下當真我嗎？”

公儀灝面一僵，陡然道，“不要我陛下！”

祝清噤了聲，又恢復了那種木偶般的安靜，只剩一雙而的眼睛注視著他。

像在看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右眼又傳來鉆心的疼痛，公儀灝咬著牙關，“祝清，朕給你兩條路，一是可以出宮，但再也不能見平兒，二是……”

祝清神很靜，“我選一。”

公儀灝：“什麼？”

祝清：“我說，我選一。”

“重選。”公儀灝臉一變，“朕讓你重選。”

祝清眼中出幾分哀憐，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公儀灝。

輕嘆一聲，“阿，我們彼此放過，好麼？”

這是時隔多年，再一次喚他“阿”。

公儀灝的神竟有幾分無措，死死拽著的手腕，“祝清，你對我，可有一刻過心嗎？”

祝清眼睫輕，順著祖母的規矩長大，從未拒絕過任何安排，一生的使命只有嫁高門，耀門楣。

心這樣軌的事，對而言太過陌生，也太過奢侈了。

祖母不會白白送進書院，本就是為了勾連世家，但想要別人的心，又怎麼能全然置事外呢……

祝清細細端詳眼前人，與他糾葛數年，年時也曾幻想過，如果他不是太子就好了……

可他不是太子，他們就本不會相遇了。

他為了大業可以放棄，又因為想要一個孩子重新想起，恰如娘親所說，男之間的分，本就是朝起暮變的東西。

而，只是想要為自己活一回而已。

祝清沒答，冷麗的眉眼中盡是倦怠，“陛下乃天子帝王，心懷天下，不應囿于小小。”

心懷天下的帝王…….

“可從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做這個天子？”公儀灝失笑，“你們都有得選，你們都可以離開……”

他若是搖擺不定，就是愧對六親，就是忘恩負義……他不能對不起壯志未酬的父皇，不能對不起以命換命的母后，不能對不起為他籌謀的容衍。

可那麼沉重的海深仇，他已經報過一次了。

他的父親是明君，他也做過一世明君了。

上一世肝膽俱裂，容衍可以為他心中所念孤注一擲。

他卻被綁在帝王座上一輩子，連殉的資格都沒有。

今生的一切權衡，全然了笑話。到頭來，還是只有他被困在這里而已。

他著祝清黯淡無的眉眼，困一個人，總好過困住兩個人。

反正他已經……習慣了。

殿外冷風呼嘯，殿燒著地龍，沉郁的空氣卻冰涼徹骨，仿若凝固一般。

許久，公儀灝的聲音再度響起，如同從間出。

“祝清，你把平兒帶走吧。”

“不要讓他……也了沒有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