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長夏

第八十三章

明明早已出了梅雨季, 靈溪的雨仍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空氣裏的氧氣被熱得所剩無幾，每每擡起頭, 向得極低的灰天幕, 更覺難以息。

彩小魚們懶倦地擺尾鰭，無打采地游過一圈後靜靜漂浮在水中。

桌上的漫畫書敞開第一頁, 窗外雨聲凄凄，桑渝趴在桌上, 側臉面向魚缸, 圓潤的指尖輕輕敲擊下，水波泛起紋路，小魚們敷衍地游一圈, 再次停下來。

“它們怎麽了, 生病了嗎？”桑渝問。

房間裏靜了一瞬。

“沒有氧氣了。”

椅子挪聲響起，溫斯擇扔下手機起，俯拉出床底專門盛放小魚用品的盒子時影凝滯住，桑渝的漫畫書放在旁邊的收納箱中, 滿滿一箱。

溫斯擇收回視線，修長手指翻找出魚飼料和除氯片劑，將盒子推回去。

桌上的手機忽地嗡聲振起來，桑渝擡眼掃過去，是一串陌生號碼。

溫斯擇淡淡掃了一眼沒管, 端起魚缸去臺, 那手機振聲稍歇, 沒過兩秒, 再次不依不饒地響了起來。

仍舊是那串號碼。

桑渝垂下眼睫，跟上溫斯擇。

店裏來了新人, 外婆這幾天白天都在那，桑渝跟過去看了，新人手巧腦子活分，外婆并不累，便沒再往店裏跑，而是時不時地過來陪溫斯擇。

溫斯擇這幾日分外地沉默。

桑渝自己也提不起神。

溫斯擇將魚缸放在臺地上，取出一個幹淨盆子，擰開水閥。

水流很細，蓋過了窗外雨聲，卻沒蓋過手機振聲。

他擰了下眉，關上水閥，留下一句“等一下”後回了房間。

清瘦的形背對著房門，將電話接通。

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麽，溫斯擇聲音抑冷峻。

“我不出國，也不需要你的學費。”

“不要來安排我的人生，上次講得很清楚，我和你最好的關系就是互不打擾，等你老了，我會給你贍養費……”

桑渝收回視線，打開水閥，拿起一旁的除氯片劑看了一會兒說明，水盆已經滿了，桑渝丟進去一整片片劑。

白片劑在水中慢慢溶解，房間裏的年聲線低些許，模糊得聽不清。

不知道過了多久，腳步聲來到後。

桑渝回過頭，溫斯擇垂著眉眼，看不出神，他并沒有解釋什麽，將的手機遞了過來，“一直在響。”

桑渝接過，寢室群裏消息不斷，卓一一正在持續輸出。

【破折號：啊啊啊啊哦哦哦哦！】

【破折號：喜極而泣，明天家教老師有事！】

【破折號：沖出古墓.GIF】

【破折號：重返人間.GIF】

【破折號：301寢其他員速速出列，陪我逛街聊天做指甲，我要米米嘟！】

江淼第一個出來煞風景：【你爸不是不讓你做指甲？】

【破折號：我不管，淼淼明天出來陪我米米嘟！酒酒薇薇也要來！】

【江淼啊都是水：陪不了，明天要補課】

【破折號：原來你也在補課！同命相連，用力擁抱.GIF】

【江淼啊都是水：不是，明天我要給二姨兒子三舅家孩子的同班同學補課】

【江淼啊都是水：100塊一天】

【破折號：吐.GIF，你怎麽背著我賺錢？！】

【薇薇：抱歉啊一一，我在補習，明天沒辦法陪你】

【破折號：嗚嗚嗚沒事嘟薇薇，你忙學習吧】

【破折號：酒酒，我只有你了】

溫斯擇上前端起水盆，在皮下的青筋絡鼓起，薄薄的一層勾勒出優越漂亮的手臂線條。

桑渝：“是卓一一我明天出去陪。”

溫斯擇將水盆放在地上，蹲在旁邊，拿了攪拌棒慢慢地攪，低著頭，出的一截後頸冷白瘦削，“去吧，正好散散心。”

他擡起頭，牽角勉強笑了下：“這幾天是怎麽了？悶悶不樂的。”

桑渝靜靜看了他片刻，努了努，“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蹲下，看他瘦削的手腕，緩緩眨了眨眼睫，“你去嗎？我們一起去散心。”

水中的攪拌棒稍頓後再次轉起來，溫斯擇挪開目，依舊強撐著聲音裏的笑意，“你們生去玩，我不跟去了。”

他稍頓，“明天我還有其他事。”

除氯片劑完全溶解了，溫斯擇把小魚撈過來，端起魚缸去倒水。

桑渝目佇足在他臉上片刻，笑了一聲，“那我自己去吧。”

站起靠在臺邊，背後枝椏垂首細雨紛紛，低下頭緩緩敲字時一縷碎發和地在臉側，掩住臉上的神。

【99：不，你也沒有我】

卓一一大哭。

*

傍晚時分外婆拎著菜回來，溫斯擇去廚房幫忙，整個房間陷無聲的熱鬧。

一頓熱飯吃得冷清，新聞聯播的播報背景音下，只碗碟疊時發出幾聲清脆聲響。

吃過晚飯，外婆吃過藥回房間睡下，溫斯擇送桑渝回家。

三人都像被幹了力氣，躲回自己房間，燈開到半夜，獨自消化這一場風暴。

明明是綠意盎然的夏日，卻像蕭索的冬天，一日長過一日。

第二天依舊是雨天。

一路無言，溫斯擇撐傘將外婆送到店裏，沿著街道向前，在街角花店買上一束洋桔梗，到站臺邊等了片刻，搭上一輛老舊的公車。

工作日，又逢落雨，車上只有零星幾人。

溫斯擇收了傘，抱著花走到後排靠窗位置坐下。

雨天公車行駛緩慢，停了一站又一站，經過市場時趕早冒雨買菜的老人們拎著袋子上車，吵吵鬧鬧中車上短暫熱鬧一陣，又隨著他們下車再度恢複冷清。

車窗上雨水蜿蜒而下，窗外的世界被分割大小不一的模糊塊。

溫斯擇側首，懷裏抱著洋桔梗，著這些塊發呆，一直到報站才緩過神下車。

雨天的公墓蕭索冷清，冷風吹著，空無一人。

墓碑上溫斂的容停留在36歲那一年，知，幹練，邊掛著溫婉的笑。

只是黑白世界裏的不會再開口說話，不會再抱著他，說起考醫學院時，莊嚴宣誓的那一幕。

如果不談及溫斂留下的影像，溫斯擇對最深刻的記憶，是教他折千紙鶴。

那些折紙四四方方，彩鮮明，原本是買給嫌棄白紙不夠漂亮的桑渝的。

那是兒園老師布置給他們的家庭折紙作業。

那一天容筱值夜班，任務落到了溫斂頭上。

溫斂手把手，教桑渝折一只紙飛機，又折一只小紙船。

紙飛機被桑渝收好，準備第二天給老師，小紙船則被放進水盆裏，拉著他，兩人一起著水看它飄啊飄。

閑在一邊的溫斂折了兩只千紙鶴給兩人，桑渝那只被拿去“乘船”，他這只則小心收了起來。

外婆不知想到什麽，說起他和桑渝小時候抓周的事。

他和桑渝的生日相差一天，他一周歲生日那天，容筱抱著桑渝過來慶祝。

據外婆講，他坐在一堆抓周品前沒，反而是剛會走的桑渝邁著小步子噠噠噠地轉了一圈，好奇似的拿起了角落裏的一串葫蘆左看右看。

溫斂笑著問桑渝是不是長大後想做醫生時，桑渝揚著那串葫蘆笑著往他邊走，走得急了沒站穩，一頭栽倒在他上，也把葫蘆塞進了他手裏。

他就這樣攥住了那串葫蘆。

溫斂也想起這件事，笑問他長大後要不要做醫生，他亮著眼神大聲說要，他要和媽媽一樣，外婆和溫斂都笑了。

溫斂擡手喚他過去，告訴他，外科醫生的手要穩、要靈活、要確。

那天，溫斂帶著他折了第一只千紙鶴。

外婆為他買回來一只漂亮的玻璃瓶，讓他將那只千紙鶴放進去。

後來，玻璃瓶裏的千紙鶴多了一只又一只。

溫斂和外婆，都曾真心實意地期盼他長大，期盼他穿上那純潔肅穆的白大褂。

可是一切的一切，從溫斂下手臺，倒下去的那一刻都變了。

他沒有了媽媽。

外婆沒有了兒。

外婆賣掉溫斂書籍時，他不敢吭聲，只敢把它們悄悄買回後藏在桑渝床下，再將千紙鶴玻璃瓶埋藏起來，在外婆問起時張地著，說已經丟掉了。

長大一些，他曾想過，用一塊奧數金牌能不能換回一個理想。

他也想過，在另一個世界的溫斂，會支持他嗎？

還是會像外婆一樣，不願他再走這一條路？

他悄悄謀劃著，小心藏著。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他的想法有多天真，他再拼命再努力，他的理想也注定擱淺在六歲那年深秋的雨夜。

而那些千紙鶴，也注定該如他當時所說，丟掉了。

他不再需要它們了。

什麽都不如外婆的來的實際，來的重要。

細雨無聲，綴上他的發梢，綴上他的眼睫，砸得墓碑前的洋桔梗低下了頭。

溫斯擇靜靜站立在溫斂墓碑前，被雨幕模糊了視線。

不知不覺，年眼圈慢慢紅了，他低下頭，沉默半響，朝溫斂墓碑深深鞠上一躬。

媽媽，我要放下了。

而佇立在遠，撐著雨傘，一直凝著他影的，倏地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