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玄冽的人走后，蕭南晏握手中兵符，眸中的冷意，比天邊墜的殘月更冷三分。

夜如墨，偌大的云丘圍場，只剩下傅云卿與肅立的蕭家軍。

蕭南晏緩緩轉，目落向不遠的青石地上，兩并排停放的尸——

母親蘇纖上蓋著赫連琮的明黃龍袍，而赫連琮的上，則覆著他常穿的那件玄大氅，那是母親蘇纖親手制。

蕭南晏的頭一哽，仿佛有千斤巨石在口。

周遭萬籟俱寂，唯有甲葉的聲響與簌簌的山風。

蕭南晏噗通一聲，直直跪倒，膝蓋撞在青石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就這樣跪著向前，一步，兩步……膝蓋過碎石與枯枝，滲出跡染紅了擺，他卻渾然不覺。

月與火把的織，在他背上投下斑駁的影。

一時間，母親蘇纖這二十幾載的憐與溫，赫連琮臨終前那個欣到極致的眼神，一幕一幕地在他的眼前閃現。

直到跪行至兩尸近前，他才停下，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許久，他才緩緩抬頭。

素來如寒潭般冷冽的眸子里，此刻竟蓄滿了淚。

那是從未在人前顯過的脆弱，像被狂風暴雨擊碎的琉璃，碎得讓人心驚。

他出抖的手，指尖剛到蘇纖上那龍袍的連緣，便再也忍不住哽咽：

”母親，爹爹……”他的聲音沙啞得不語調：

“兒子……帶你們回家……”

淚水終于落下，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頰落，一滴，兩滴，砸落在玄的蟒袍上。

傅云卿站在不遠，看著那個永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攝政王，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般，跪在父母的尸旁默默落淚，就連素來玩世不恭的他，眼底也泛起了意。

還記得上一次見蕭南晏落淚，還是八年前，得知“父親”蕭北承中毒死時，只有十四歲的他，也如現在這般，紅著眼眶跪在靈前，發誓要為“父親”報仇恨。

而今，雙親俱亡，多年的仇恨，竟是一場被縱的謀，心之人又落敵手——這諸多悲愴如水般涌來，饒是鐵打的漢子也難扛住。

也就是他蕭南晏！

傅云卿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有掌心傳來的溫度，無聲地傳遞著藉。

一陣凜冽的風，穿過空曠的觀獵臺，卷起蕭南晏散落的額發，出的眉眼間，除了淚水，還有一種淬過火的、近乎慘烈的堅韌——

他知道，哭過這一場，前路縱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須要走下去。

只因，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待著他去做。

……

回府之后，蕭南晏下令，將蘇纖的尸斂楠木棺槨，停放在祠堂，待解救出夕之后，再做發喪。

棺中鋪陳著生前最的藕荷錦緞，腕間那只碎了一角的玉鐲，蕭南晏想了想，終是未曾取下。

那只鐲子是母親除了那檀木簪外，生平最。

只因，那是八年前，蕭北承出征南昭前一晚送予的，寶貝一樣戴在腕上，八載，從未取下。

蕭南晏知道，母親之所以選擇自盡，是因此生最的欺騙與報復，無法再茍活。

所有的一切，皆源于深深地著蕭北承，饒是怨極了他，卻也在臨終之際，求他不要殺蕭北承。

只可惜，的一片癡心，錯付那般薄的男人，注定悲劇收場。

帶著最后一與蕭北承的牽絆離去，也好。

待靈柩停祠堂，他將蕭北承的靈位一把拋進火盆，那刻著“先考蕭公北承之位”的木牌，在火盆中蜷曲，不多時便焦炭，騰起的青煙里還帶著陳年漆料的苦香。

換上去的靈位，是用梨花木雕細琢，“顯妣蘇氏纖之神位”九個字，亦是他親手所書，筆鋒里藏著克制的抖。

檀木香爐里的殘香浮起幾縷青煙，繞著梁上的素經幡打轉。

蕭南晏忽然，悲從中來：

昨日此刻，母親蘇纖還跪在團上，捻著佛珠，虔誠地為的“亡夫”超度。

團上的佛珠，還留著指腹的溫度，桌上還疊著未繡完的工，針腳細地織著纏枝蓮紋——那是想為他制的腰帶。

他活了二十二載，雖份顯貴，可上所穿所用，皆是出自娘親之手，那是對自己唯一兒子的。

可如今，母親的音容笑貌不見，冰冷的棺槨停在祠堂中央，楠木表面打磨得如鏡，卻映不出母親含笑的眉眼。

記得他小時候頑皮，母親總是笑著用帕子著他滿是污漬的手：“晏兒，將來一定要做個溫潤君子。”

如今，那雙曾為他拭去污漬的手，已永遠蜷在了爹爹的龍袍之下。

“若是晏兒未曾揭穿真相……”

蕭南晏喃喃自語，間泛起鐵銹般的腥甜。

若是母親能一直活在的謊言里，至現在還好好的活著。可是，就算他不揭穿，蕭北承存心報復，揭穿是遲早的劫數。

蕭南晏輕輕母親的靈位，薄抖：

“母親，晏兒想你了……”

好半晌，蕭南晏長長吁了一口氣，輕輕推開供桌上的暗格。

在那里，他還擺放著另一塊靈牌，是為赫連琮準備的。

蕭南晏清楚，為天啟皇帝，赫連琮的尸必須歸葬皇陵，哪怕他臨終前有命。

即便他心中有萬千不舍，可也不能讓天啟皇帝與前攝政王妃葬在一，不單是妄添妹妹與姐夫“倫”罪愆，更何況，母親蘇纖若在天有靈，想來不愿再與這帝王家有半分瓜葛。

權衡再三，蕭南晏還是命人將赫連琮的尸，以龍輦接駕，送回皇宮。

龍輦抬走前，蕭南晏抖著，剪下母親的一縷青，亦剪下赫連琮的一縷墨發，以紅繩相系，小心翼翼地放赫連琮僵的掌心。

墨的發纏繞在帝王掌心，像極了他們糾纏半生的恨。

這對年人，這一世雖不能相伴走到白頭，但結發相隨，或許是這對苦命人之間，最后一點無聲的和解。

“爹爹，”

他對著龍輦深深一揖，聲音嘶啞：

“待新帝登基，兒子監國，會親自主持您的后事，以天子之禮，送您葬。”

看著龍輦漸漸遠去，蕭南晏心中默默祈禱：

這一世的恨已隨生命終止而散盡，若有來世，有緣遇見，只盼這對被皇權碾碎的有人，忘卻前塵，能在尋常巷陌里，換得一段白頭偕老的緣分……

直至龍輦消失，蕭南晏轉過來，著飛云寺的方向，隔著沉沉夜，了手中的兵符，眸中晦暗難測：

三日后的午時，究竟是救贖還是陷阱，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他只知道，若夕有半分差池，這天下兵權，不過是陪葬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