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反應,在“江氏”二字說出口時,楚王就預料到了。但,即便知道他們會誤會,一燥意還是難以避免地湧上他眉心,讓他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不是‘姜’。”他說,“是‘江’。”
“‘一江春水’的江。”
兩句話的時間,足夠帝妃從誤解中回神。
可即便此“江”非彼“姜”,雲貴妃的神依然出警惕,而皇帝同時說出了心中所想:“這也太巧了。”
他兀自琢磨:“怎麽就都姓‘江’呢。”
“那也要問霍氏和宋家。”楚王語帶輕嘲。
雲貴妃連忙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許再說。
轉向皇帝,輕聲開口,卻是在替霍氏說:“霍氏那孩子從小也常來宮裏,我看,不是那麽不懂事的人,或許就是忘了。待我明日問一聲,把契拿來就是了。”
“都多大了,二十幾了,還是‘孩子’?”皇帝便說,“都親幾年了,學會給人送禮送人求和了,卻不知道一并送契!便是真忘了,四天還沒想起來?那我倒要問一問霍家的家教!”
“陛下別太生氣。”雲貴妃忙說,“那孩子——若我沒記錯——才二十歲,比阿昱還小兩歲呢,怎麽不是孩子?又是永興侯老夫人親自養大的,教養必定錯不了,一定是有個緣故,才沒送來。況且,是宋二郎的夫人,陛下這麽說,不是也讓他難堪嗎。”
皇帝正是不想怪宋家,才順著罵到霍氏頭上。
可經貴妃一提醒,他便不能忽略,霍氏亦是太後親,正是太後親妹妹的孫。
永興侯老夫人,正是他的親姨母。
無言片刻,皇帝無奈嘆氣:“宋檀這……哎!”
“這孩子,往日看他聰明,竟在這事上糊塗。”他嘆道,“明日,你把霍氏好生教導教導,讓霍氏回去,把這話也告訴他。”
“連家中些許小事都心至此,讓朕怎麽——”搖了搖頭,他沒再說下去。
“是。”雲貴妃也并不追問皇帝的未盡之言。
只又說:“畢竟霍氏年輕,怕不經事,既了來,不如把宋二郎一并進來吧。也省得回去傳話,有什麽、添減,宋二郎誤會,反倒辜負了陛下的苦心。”
“這倒也是。”皇帝便說,“就這麽辦。”
畢竟朝事疲憊。他再陪了孫片刻,便被雲貴妃請去安歇。
楚王獨自在大姐兒病床前坐了一夜,并不知道那名他進宮的,擇機對母親回稟了“江氏”與“姜氏”有八分相似的容貌。
他也不知道,皇帝寅正起、預備早朝的時候,雲貴妃用不安的、強裝鎮定的語氣,半吞半吐對皇帝說著:“只姓氏同音,還能說一句‘巧’,可連容貌都有七八分像,偏還是宋氏本家送的丫鬟……這也太過于巧了。那江氏既和姜頌寧如此相像,怎麽姜頌寧才王府的時候,宋氏不把也接過去?雖然這樣手段是毒了些……先試一試,也總比直接讓姜頌寧母子雙亡慘死的好。這還能說是宋氏大家出,有傲骨,旁人再多也罷,只不願接江氏進府爭寵。可宋家既有心求和,又怎麽偏把這個人藏了一整年呢。”
“如今阿昱著,好容易人才有些神,”克制地嘆了口氣,“我想了這一晚上:只要人老實安分,不起壞心,陛下和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如日燈燭裏,皇帝坐在床帳的影中,看不清表。
接過妃遞來的棉巾,半晌,他輕輕應下:“也罷。”
……
下午,當霍玥和宋檀分別從康國公府和中書省被到臨華殿時,楚王已不在大明宮裏。
夫妻二人恰在昭宮門前相會,誰也不知雲貴妃為何突然他們來。
宮重地,豈敢多言。
宋檀深深低著頭,一眼也不敢多看旁宮人和四周景象。
臨華殿臺階雖高,卻不比含元殿、紫宸殿的巍峨。可他腳步還算輕松,心裏卻愈發沉重。
雲貴妃一向注意不與外臣過多往來,從前他還是楚王舅兄的時候,都不曾過雲貴妃相請。如今宋家與楚王結下深仇,不過看似和解,雲貴妃卻把他和阿玥一起來……究竟是何目的?
殿、參拜,雲貴妃聲音溫和起他們。
“陛下令我傳你們來,原有幾句話要說。只是大姐兒病著,你們是親舅舅、親舅母,先去看看吧。”
大姐兒病了!
宋檀立刻就想問孩子是怎麽病的,嚴重不嚴重。
可這話太像質問,又立刻有過來請他們走,他只好按捺疑問,先同那出殿。
一路上,倒解釋得詳細:“姐兒這一病卻不是偶然。原是娘娘看殿下有了些神,便請示了陛下,要送姐兒回家,可姐兒舍不得這裏,一怕就燒起來了。昨晚殿下守了一夜,姐兒已經退了燒,兩位倒不必心急。”
聽過這話,宋檀心中焦急并未稍減。他也并不認為楚王收下青雀,便突然對大姐兒多了父——他不過是在陛下面前做戲。
而霍玥立刻就想到了自家四妹妹,想到了和祖母前夜商議的大事!
楚王府裏無人能養大姐兒,不正可以提起給他選新妃的事嗎!既適合做楚王新妃,又方便照管大姐兒、能讓宋家也心安的人選,除去永興侯府的四姑娘,還能有誰!
但這話絕不適合現在提起。
霍玥恭敬守禮地跟著來到大姐兒住的偏殿。
孩子還在睡著,小臉有些蒼白,兩頰是不自然的紅,看得心裏一嘆。
沒娘的孩子,就是……可憐。
兩人靜悄悄看過孩子,又靜悄悄出了偏殿。
當再引他們回正殿時,他們很快又張起來:
陛下有什麽話,一定要貴妃娘娘親自對他們說?
“霍氏,”雲貴妃直接問,“送去楚王府的江氏,是你的陪嫁?”
“江氏”兩個字,讓霍玥有片刻發怔。過一時才反應過來,青雀是姓“江”。
“是妾的陪嫁。”忙答,又忐忑問,“不知、不知是犯了什麽錯……”
“倒不是有不是。”雲貴妃一笑,聲音依舊輕,“是你。”
霍玥大驚,猛地擡起頭:“娘娘?”
宋檀也忙看妻子,只不敢看雲貴妃。
兩人都慌忙站了起來,要下拜請罪,雲貴妃卻在他們拜下之前笑著說:“不必這樣,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要勞昭宮貴妃親自對他們說?
宋檀不信,霍玥也不信。短短幾個呼吸,霍玥已將青雀可能在楚王府犯的錯想了幾遍。
但雲貴妃再次張口,的確說的是:“既是你的陪嫁,江氏的契一定在你手裏了?”
霍玥猛地一。
“娘娘,是!的契是在我這。”
已經被當面問起,只能承認,終究下拜回道:“請容妾回稟:送人給楚王殿下,本非妾與二郎早早籌劃,只是當日臨時所想。殿下十五那日駕臨宋宅,三更即回了王府,江氏雖是十六日一早才走,也走得匆忙,妾當時便沒想起契的事。過兩日雖然想到了,又恐再惹殿下怒,尚無機會把契送去。恰好娘娘今日問起,妾……妾便請娘娘再派一、侍到宋家取走契,還給楚王殿下,方才使此事圓滿。”
拜下時,宋檀已一同拜下。待說完,宋檀又連忙開口補充:“但想來這點小事,怎好再勞煩娘娘,還是臣送去楚王府,當面對殿下解釋的好。”
看著他們,雲貴妃輕聲一嘆。
“都說了是一點小事,看把你們嚇得這樣。”示意左右去把人扶起,“連陛下都只說,你們是太心了,讓我教導教導便是。至于契,也不用宋二郎多走一次了。”
“瓊枝?”喚人。
“娘娘。”
“你隨他們去康國公府,把江娘子的契取來,拿給阿昱吧。”
“是。”
……
昭宮的到了就走,態度依舊是無可挑剔的恭肅謙和,可留在家裏的宋檀、霍玥兩人,心卻全然不像當著表現出來的那麽鎮定。
玉鶯和紫薇替霍玥拆卸冠釵。
淩霄替宋檀換下服、摘下烏紗。
宋檀的心不靜,就覺得前丫鬟的作又糙又慢。揮開這丫鬟的手,他自己把帽一扯,帽檐勾下幾頭發,疼得他“嘶”的一聲。
“真是諸事不順!”他把帽拍在幾上。
“還有什麽不順?”霍玥冷聲問。
“怎麽——”瞥見鏡中妻子豔的冷臉,他收了收怒氣,放低聲音說,“怎麽就把契給忘了呢。”
“突然送的人,一時怎麽想得起來。”霍玥轉,雙手搭在椅背上看他,“你不是也沒想起來嗎。”
四目相對,不過片時,宋檀的神就更了下來。
“罷了,都過去了,倒也不必再提。”他拍了拍帽子頂,在一旁坐下,“我只怕陛下也以為,你我是故意不給契。”
“你也太擔心了。”看見他神變化,霍玥心裏一松,“若陛下當真以為你我窩藏禍心,還等著雲貴妃和咱們說?雲貴妃今日的說辭也未必全然是真,說不準就是挑唆陛下不,只能用話一咱們。”
又嘀咕說:“那楚王也是,早不要晚不要,一句話的事,偏偏要說到陛下和貴妃面前。也不知他突然弄這一出是為的什麽。”
是要給青雀請封嗎?
宋檀手敲著茶幾的漆面,沉思索。
直到霍玥去了全宮的吉服,換好了家常衫,他才幽幽一嘆,輕聲說道:“只要陛下不疑心……就好。”
-
日暮眨眼即至,日雲層。又是一天將過。
青雀還覺得自己什麽都沒做——只是上午和柳孺人改了改畫,下午和張孺人三位逛了一會花園,這一日竟然就要結束了。
“我怎麽覺得……”扶著碧蕊的手踱步回雲起堂,試探著,輕聲提問,“好像柳孺人和張孺人三位,不算悉?分明同居一府三四年了。”
上午,柳孺人早飯後便至,帶了拿手的桃花和杏仁。一刻鐘後,永春堂的侍來說,張孺人三位請去遠香亭賞杏花、放風箏。見柳孺人似乎不願去,便和三位約定了下午。
果然,用過午飯,柳孺人便告辭去了,下午并沒有過來,也沒有去花園。
而張孺人三位,也并沒有多問,柳孺人為什麽不來。
好像們默契地并不同時與作伴。
“倒也……不是不相。”碧蕊斟酌著說,“是……從前宋妃還在的日子,張孺人與薛娘子、喬娘子格外敬重寧德殿,柳孺人又安靜,府後便醉心書畫,并不熱衷與人相,所以幾位往來不多。”
青雀聽明白了:
張孺人三位與宋妃不睦,柳孺人若求自保,想過安靜的生活,自然不會隨意與三人好,得罪宋妃。三人又都是宮人出,分先比旁人不同,柳孺人卻和李側妃一樣,是聖人與貴妃從秀裏擇選賜下。如此,又無人主示好,自然至今不了。
“那,柳孺人和李側妃呢?”
“這兩位的往來也不多。”碧蕊照實道,又主說,“還有袁孺人,從前住在寧德殿,後來又只隨著李側妃住,倒是真與衆位不。”
一問一答,很快回到雲起堂。
碧蕊才要喚人服侍娘子沐浴,守門的侍已忙忙說道:“殿下兩刻鐘前就到了,正在裏面等著娘子呢!”
楚王從宮裏回來了?
青雀忙加快腳步走進去,又在心裏否定自己:
楚王府這麽大,京城天下,哪裏他去不得。他或許早就出了宮,只是人在別,怎麽能理所當然地想,楚王出了宮,就一定會立刻來找?
“殿下?”
邁房門。
“過來。”
楚王的聲音在東面書房。
已經掌了燈,燭和窗外殘餘的晚霞一同照亮了靠窗的書架。楚王站在書架前的長案旁,手邊是上午和柳孺人改過的花與鳥。霞淡淡打在他額角,他眼底些許的青黑,便更有些明顯。
“玩得高興?”他沒有看。
“高興。”青雀走上前,“府裏花園這麽大,才逛了十之二三,再細看十天也看不完。”
“高興就好。”他出手。
青雀怔了怔,才看到他遞出來的是個潔無飾的木匣。
匣子很輕。雙手接過,不知該不該打開,便攥在了前。
“給你的。”楚王的手按在了那只灰撲撲的雀上,“不看看?”
“哦!”青雀慌繞到長案另一側。
匣子沒有鎖,按住暗扣就自彈開。青雀手一,看見裏面是幾張疊起來的紙。——是的契嗎?
好像……不是。
見過契,契不是這麽寫的,這是……這是……
是一份戶帖。
戶主是。江青雀。二十歲。生于景和六年,六月廿一。居地……居地——
青雀抖著手,打開了第二張契據。
這是一份房契。房主的名字,也是。
是江青雀。
理應到驚喜。
從今日起,便不再是奴婢“賤籍”,而是大周的良人、尋常的百姓。有了寫著名字的,甚至能讓家人一起居住的房屋。那或許會是的家,做夢都想要的,真正的家。
也的確到驚喜。
可與驚喜一同襲來的,是無邊的恐慌。
這份厚恩、這份厚賞,是楚王隨手的給予、隨手的恩賜。
既能隨心降下恩賜,便能再隨意收回,甚至從這裏,取走更多。
在霍玥上,已經會過了什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念天翻。
而面前這個男人,他之其生,惡之令其死,都清楚。
很清楚。
“禮聘你府的規矩,已長史去辦了。”楚王隨意地說,“你既來了,總要名正言順。”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寂。
這是怎麽了?
楚王疑看過去。
他點在雀頭上的手一頓。
長史消去奴籍、辦理戶帖、更改房契時,他預想到了青雀可能會有的反應。應該會驚訝地謝恩,也可能會喜極而泣,或許一整個晚上甚至幾天、十幾天都在歡喜,反複向他或別人確認是否為真。至,一定會高興。
在不算長的人生裏,他有過太多給予,對旁人激的模樣,他已經過于悉。
他沒有想到……會如此。
楚王繞出長案,站到了青雀前。
蹲在地上,深深地埋著頭,藏起了臉。無聲地抖著,當然不是在笑,應是在……哭。
這是,高興嗎?
不解地看了片刻,楚王屈一膝蹲下,手輕輕地、輕輕地,帶著試探,上了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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