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霍應瓷到現在十五年了，這是郁綏青第一次見到他哭。

在心里，他一直是個像山一樣可靠的男人，可以積雪，可以崩石，但絕對不會真正倒塌。

見過這個人太多從容不迫的樣子，沒想到如今卻能猝不及防地窺見他最脆弱的模樣。

“小瓷。”換了個親昵的稱呼，放輕了聲音，“發生什麼事了？”

男人將臉更加深地埋在頸窩，呼吸沉重而紊。

過了一會兒，霍應瓷大概是自己整理好了緒，手漸漸從腰上開。

郁綏青起開了燈，一眼便看見了他紅腫的眼睛。平日里這雙眼睛看向的時候總是深而溫，現在卻是渙散的，失了焦距。

霍應瓷的視線朝的方向掃過來，出一個狼狽的苦笑：“我剛剛把你的服弄了。”

“你知道我關心的不是這個。”說。

和想象中的一樣，燈亮起，霍應瓷又開始扮演起那個強大的偽人。

方才到的，他上那種必須做到完的力，那種不輕易示弱的倔強，那種深藏心的孤獨，仿佛轉瞬即逝。

“今天錄制出了一點小問題……”霍應瓷說，“我自己會理好。”

郁綏青別開目，嗤笑一聲：“霍應瓷，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青青。”他的神明顯張起來，“你為什麼這麼說？”

“那你幫我當什麼？難的時候抱著哭一下，緩過來之后又棄如敝履，我是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嗎？”

郁綏青被氣得不輕，上頭的時候說話難免不好聽了一點。

“不是的。”他試圖解釋。

“既然不是，那你對我就不要這麼有邊界了好嗎？”郁綏青坐下來，語氣變得和，引導著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霍應瓷開口，嗓音啞得快認不出：“節目組錄制的時候沒按原本的提綱走，問了我很多關于那場迫降的問題。”

郁綏青眸一沉，作為醫生的警覺適時地提醒：“你是不是有點應激？”

注意到了剛剛被霍應瓷收起來的白瓶子，是一瓶安眠藥。

“嗯。”霍應瓷沒想瞞，誠實地點了點頭，“迫降剛過去那會兒應激得很厲害，之后休息了一段時間，心理評估過了才復飛的。”

剛發生完那場事故之后，無論是出于安全要求還是人文關懷，公司一般都不會允許他繼續飛下去。

郁綏青記得他那段時間確實接過心理治療，但那也是人之常，基本上是每個人遇見重大創傷之后都會經歷的。

現在怎麼會突然發作了呢？

“那現在……”

“今天下午，他們告訴我一個觀點。”想到這里，他嘲弄地笑了笑，“說網友們認為我的技已經無可挑剔，小安因為安全帶沒系好去世是他活該，是他藐視生命……問我怎麼看。”

是聽見這段話，郁綏青已經忿忿不平：“他們怎麼能這麼說！”

“最近國際上出了好幾起飛行事故，大家都很關注飛行安全，他們估計是想搶熱點吧。”

郁綏青安靜地聽著，拇指輕輕挲他的手背。

“可是青青，我沒想到三年過去了我還會這樣。”說罷，他忽然抬起頭，提高了音量，“難道這道坎，我這輩子就邁不過去了麼？”

霍應瓷很清楚，現在橫在他面前的，不有外界對于這場迫降的關注，還有對自己未能做到最完的不滿，更有父母對他積多年的怨恨。

但對于郁綏青來說，很自私，沒有別的，只需要知道霍應瓷現在很好。

當年他安全地讓那架飛機降落了，他現在還活著，他現在很。

“會邁過去的，我陪你一起。”郁綏青握住他的手。現在不想說“你已經做得夠好”這類的話了，因為知道于事無補。

“迫降那段視頻，也就幾十秒，也許在很多人看來，我已經做得很好了。”霍應瓷不不慢地回憶，“其實……在飛機剛落地那會兒，我也這麼覺得。”

“我在一番掙扎之后選擇放下了起落架，而不是用機腹著地，事實證明這也是對的。因為地面條件不好，最后右邊的起落架折斷了，如果是機腹著地，整個飛機可能都會失速翻滾……所以我當時真的很高興。”

“但是后來就不覺得了。很矛盾吧？明明從專業知識上，我很清楚我做到極致了，可從上，就覺得我怎麼這麼廢呢……”

他抬手了一下臉，聲音從指里溢出來。

“我恨我自己不能又當機長又當空乘，沒有在起飛前再三確認他的安全帶有沒有扣好。”

……

這些話霍應瓷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這是他最脆弱的后背，如今既然坦地向郁綏青展開，就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哪怕下一秒，要拿最尖銳的刀刃刺過來也無所謂。

可他又比誰都清楚，郁綏青不會。

“所以你就要這樣苛責自己嗎？”輕聲問，“看見你這樣，小安在天堂也不會安心的。”

早就看見那塊被他自己燙出來的傷口了，心里不慨，這人對自己真是夠狠的。

霍應瓷的睫了一下，在燈下投出細碎的影。

“我知道，放下對你來說的確很難，因為那不是別人。但是，以后就當是為了我，你能不能嘗試著，不要再鉆進死胡同，不要再傷害自己了？”郁綏青說。

說這話的時候，其實也很忐忑。

不確定自己在他心里是否真的有這麼重的分量，不確定他是否能為了一個剛上不久的人摒棄過去的思維習慣。

但郁綏青還是說了，說完之后抱住他：“霍應瓷，你是我的，我不允許你這樣。”

的語氣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

霍應瓷親了一下的臉：“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懦弱？”

“我永遠不會這麼覺得。”

郁綏青的話很奏效，立馬就能讓他糟糟的心平靜下來。

“青青。”他對上的視線，“我你。”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不加修飾的表達自己的。

“我也你。”郁綏青回了一個吻。

緩和過來后，嚴肅地問：“這段時間給自己一點空間，休息一下，好嗎？”

“都聽你的。”

霍應瓷笑了笑，靜靜地凝視。

原來早就從一株小草長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參天大樹。

是那麼、那麼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