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臨行前的最后幾日，同族宗親有來送禮。三房何梅著人抬來朱漆攢盒，俱是京城細點，怕謝凌在路上的飲食不干凈，這些細點能存放多日，也不糙，趕路時用溫水泡即可口。

大公子這幾日不是往父親謝誠居的書房里跑，就是被自己的兩位叔父給過去，無不是代他到了江南要謹慎行事，切不可太冒頭。

當初明帝年登基，太后垂簾聽政多年，十幾年前明帝能夠獨當一面了，太后拖了許多年，最后只好就此收手，但奈何時至今日，太后手里還著許多權利不放。

他這個戶部郎中前往江南丈量土地，便是明帝與太后的一場博弈。

謝誠居謝誠安他們都為此憂心，太后母家在江南的田莊標記糾纏不清。明帝看似是讓謝凌去丈量土地，推行新策，實則要查核太后當年“暫借”士族的萬畝良田。

太后當初把持朝政多年，在朝中的勢力錯綜復雜，如今已經有幾個太后黨派的員屢次找托辭彈劾謝凌，謝凌此去，萬分艱險。

與父親叔父籌謀了幾個時辰，謝凌這才從碧水云居離開。

回了庭蘭居，這兩天，謝宜溫謝易書他們都有來庭蘭居這坐坐，除了謝易墨稱病不來，所有人都到了。除此之外，一些族中子弟也攜禮來探了，一陣敘舊，臨別贈言。

就算一些與大公子逐漸淡了的好友，都會登門過來看公子。

唯獨表姑娘，海棠院大門閉，書瑤都聽不到里面的一點靜，大公子都要走了，都不見表姑娘有靜，虧大公子每一次在外頭得到了什麼好，首先想到的便是表姑娘，每回都將貴重珠寶在清冊上都記在表姑娘的名下。

書瑤接連幾日見表姑娘都毫無靜，急了，便忙豆蔻去暗示下表姑娘。

若大公子離京前，表姑娘連面都不，豈不是再傷公子的心，讓公子心如寒灰地去江南？

豆蔻在海棠院的主屋里伺候，雖然暗示了表姑娘好幾回，可偏生表姑娘跟聽不見似的，裝聾作啞，豆蔻雖急，但也沒了法子。

書瑤始終都沒見到表姑娘的影出現在庭蘭居的門前，嘆了一口氣，只好收起心，回屋進去盡心伺候公子。

謝凌近來好不容易出空閑，在書案前臨帖，案上的玉石鎮紙著《蘭亭序》摹本，書瑤從庫中取了一只新的狼毫，福財不在，書瑤給他研磨。

氣氛頗有些沉悶，屋里紫銅瑞熏爐里燒著白檀香餅，飄出一縷寧遠的煙來。

書瑤看了大公子一眼。

表姑娘不來，公子好像無所謂似的，繼續忙著他的事，神閑氣定，屏氣斂息地臨帖。

書瑤和冷秋們見了，這才放心。

臨完，謝凌丟下狼毫，便又去前廳接待了一位登門拜訪的舊友，們又忙去前廳伺候。

雖然大公子不說，可是書瑤們卻覺得出來，表姑娘不來，大公子其實是有些失的，像是霾天的烏云，這種沉悶的氣氛一直飄在庭蘭居的屋檐上空。

大公子整日早出晚歸的，近來庭蘭居廚房做的飯菜都偏清口，可是大公子每次沒幾筷，便讓們收走了。

謝凌這幾日太過勞，又有顧及著人往來，早已疲憊不堪，以至積勞瘁，昨夜著單薄以至染了風寒，在啟程的前日便子抱恙，為此書瑤和冷秋都碎了心。

眼見們面帶憂愁，謝凌擰眉，只道沒事，夜晚喝了一碗中藥，便上榻去睡了，書瑤見他冷，給他多蓋了一床錦褥子，而后在屋外守夜。

夜里謝凌渾難，頭疼得，翻來覆去的，卻也不肯命人進來伺候，他頂著頭疼裂捱到了后半夜，這才合了雙眼。

這一睡，便睡得很沉，醒來后他的子也不見好轉。

此刻謝凌剛在福財的侍候下，披著狐做的大氅，服下了幾顆溫中補虛的藥丸，再喝了半碗中藥，因苦得很，謝凌鎖眉，因抑太久，心頭莫名一陣煩躁，便要讓福財將藥端出去倒了。

卻不料冷秋喜滋滋地跑過來稟報。

“大公子，表姑娘過來了！”

謝凌怔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些日子在海棠院完全忘了他這一位表哥，如今又怎麼可能踏足庭蘭居來看他？

謝凌僵了，抿，坐著不。

福財聽了，喜上眉梢地看向公子：“公子，你聽見了嗎？表姑娘過來了！”

平日里大公子不是最盼著表姑娘過來麼？現在好了！大公子心心念念的事真了！

謝凌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

福財怔了一下，瞥向男人。

謝凌半垂著眼皮，眼睫如羽，分明，男人雖與不久前的神沒什麼區別，但福財從他抿的薄，卻還是看得出來，大公子此刻是愉悅的，連公子自己都未曾發覺。

福財暗自咂舌，看來這表姑娘當真是靈丹妙藥。

于是福財靈機一，將藥又端了過來，趁熱打鐵道：“大公子，你趕將藥喝了吧。表姑娘最怕藥味，您若此時喝了……”

“再者喝了，公子子能好得快些，公子也不想一臉病容地去見表姑娘吧？表姑娘見了，定會擔心公子的。”

謝凌果真緩和了臉，先前的焦躁不見蹤影。

福財欣喜地遞上藍地琺瑯藥碗。

喝完了藥，男人將碗放回漆木托盤上。

謝凌清冷的眸微，依然有些氣不順，來看他做什麼？

他還以為，早就忘記了他這位表哥。

謝凌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在心中與較勁。

可是幾日不見，他又不得不承認，他想想得。

謝凌覺得自己變得好陌生，從過去的三六淡漠，到現在的患得患失，自顧自地在心里說很多話，斗氣，泄氣，怨恨，無可奈何……此刻的自己為了過去自己最不恥的人。

心中漫上酸，謝凌卻又可恥地發覺，自己是帶了一竊喜的，對的到來從而沾沾自喜，一聽到的到來，他的思念洶涌到了臨界點，如山崩海嘯，有那麼一刻，他都怕出現在的面前，自己思念一旦決堤，曝出來會將給嚇到……

尤其是明日他便要走，接下來他有可能再也見不到。

他舍不得，那呢？可會為他的離別有過一一毫的不舍、思念？

謝凌垂下眼簾，蓋住眸底的幽深暗。

冷秋識眼地道：“表姑娘此刻在花廳坐著，就等著大公子過去呢，想來表姑娘也是舍不得公子，特意過來跟公子呆幾個時辰的。”

“書瑤在花廳招待著表姑娘，已經上了新茶和細糕點，全是些表姑娘平日吃的糕點。”

謝凌臉蒼白，咳嗽了一聲，剛想起，就想這麼出去，可剛踏出一步，又覺得不妥，折返了回來。他走到銅鏡前，見著鏡中面容青白、墨發不整的自己，因著這幾日忙碌，他無心整理儀容，連下頜長出了青茬都不曾收拾。

見著鏡中抱病的男人，謝凌沉了臉，便將青茬給刮了。

他如何能這樣出去見表姑娘？本就喜歡那些白面小生、風流公子，自己頂著這樣的病容出去了，豈不是要惹厭棄？

謝凌命福財重新為他束發，戴紫金玉冠。

眼見大氅里頭穿的是月白云紋袍子，太過乏味枯，不比謝易書和沈景鈺。

子文穿鮮亮的裳，連腰上掛的墜子都是層出不窮的華雅致，而沈景鈺穿的無不是大紅團花箭袖，墨綠海青松花的繡金暗紋錦衫錦袍，端的是雍容爾雅，風姿綽約，也難怪每次宴會上都招姑娘家喜歡，平日里招惹無數桃花。

而謝凌自便被祖父約束，無無求，對吃穿用度很是隨意，追求極淡極簡。

可這會兒，謝凌不由想讓福財去開柜和箱籠，擇一鮮亮點的云錦袍子出來。

可話到邊，謝凌卻倏地擰眉，氣場冷了下去。

自己什麼時候，竟也學慕容深那樣為了博得表姑娘的關注而捯飭自己了？

他莫不，要學慕容深那樣似雄孔雀向雌孔雀開屏的做派？

謝凌臉沉如墨。

男人目中浸著臘月潭水的涼：謝玄機，不要讓自己瞧不上自己。

福財忽然覺周圍涼颼颼的，抬眼便見他驟寒的臉，心頭一驚。

謝凌颼颼地放了冷氣許久。

福俊心突突地跳，有些不明白公子怎麼就黑臉子了，適才不是還好好的麼？

不知過去了多久。

謝凌嘆了一口氣：“去將我那淡藍云紋玉石抹額取來。”

雖不是取來鋪錦列繡的衫，但單單只取抹額，還是福俊詫異地抬眼去。

要知道，以前他每回見謝凌飾素凈無華，曾多次勸大公子多配金戴玉的。

而謝凌每次都是皺眉，不是嫌麻煩，便是嫌太過艷麗，每次都作罷。一到換季裁布做裳，穿來穿去無不是白、黑、灰、淡藍這種沉穩之，雖沒什麼不好的，就是有些顯老氣了，不像大世家里金尊玉貴的嫡長孫，還將公子本就嚴肅的面龐襯得愈加一板一眼，人不敢靠近。

福財心頭詫異，很快反應過來，“是！小的這便去取來！”

他快快便回，將公子從未戴過的天藍抹額給戴了上去。

不戴還好，這一戴，襯得他眉眼越發神秀逸，似點睛之筆，眉如遠岑，面若皓月，目含，又清清冷冷如寒玉。

冷秋看得都忘了本分，愣在那里。

謝凌掃了眼銅鏡，沒什麼波，只覺得自己與往常無不同。見他的病容了一些后，謝凌心一松。待覺得上的藥味散去了些后，謝凌這才踏出正屋，往花廳走去。

阮凝玉坐在花廳的椅上，捧著茗碗，有些心不在焉的。

過來的目的本就不純，加之又要見謝凌，心中有些忐忑。

書瑤見拘束，便在旁邊跟說話，拿過帶過來的護套，著上面細的針腳，一頓夸：“這護套的紋樣竟這樣的別致，表姑娘繡得真好，這般對公子用心，大公子見了肯定高興……”

阮凝玉被說得滿臉不自在。

書瑤還說，這時屋外繡廊上便傳來了腳步聲。

書瑤含笑回眸：“說曹曹到，這不，大公子便來了。”

阮凝玉過去，便恰好謝凌踏著稀薄日而來。

本來沒什麼的，偏生他今日與眾不同，烏發被束得極整齊，眉若刀裁，云紋抹額隨眉骨弧度投下影，淡冷眉眼因為抹額的存在而和了幾分，霞明玉映，郎朗如日月懷。

不僅是書瑤怔住了，連阮凝玉也多看了幾眼。

謝凌倒是不曾發覺，自己今日肯戴玉飾，對于書瑤來說是多麼驚愕的程度。

男人過來時，便見表姑娘著家常裳，坐在花廳里，臉蛋也未施脂，便賽雪，清若芙蕖，見到垂著眼睫乖巧地坐在那，謝凌只覺什麼氣都消了，如被中，心頭得一塌糊涂。

剎那間思念也泄了洪，再難自抑，謝凌有種將抱在懷里的沖，這種念頭令他心頭微。

男人目若清淵，看向阮凝玉，聲音微啞又溫和。

“表妹，你來了。”肯來看他了麼……

書瑤這才回神，心中連連驚嘆：今日太打西邊出來了吧！然神卻淡定不變，笑地道：“大公子，你快看看這護套，瞧瞧這一針一線的，表姑娘為了公子可謂花費了許多心思，真心可鑒……”

“你說是吧，表姑娘？”

阮凝玉卻在心里暗道：瞧書瑤姑娘說的，都懷疑書瑤是不是有意為之了，這話把說得跟故意討謝凌歡心似的！說得這般曖昧含糊不清，又要如何面對謝凌？豈不是要讓謝凌誤會？

偏生書瑤這般問，又不好意思否認，否則顯得跟什麼似的……

于是阮凝玉面不改，只好應下：“是……”

謝凌果真面稍霽，他接過書瑤遞來的護套。

心心念念的東西終于到手，謝凌不聲地著上面的墨竹，片片竹葉栩栩如生，用的極好的綢緞，在下流溢彩，謝凌不釋手地著，怎麼瞧都覺得致可，怎麼看都令他歡喜不已，他繃的下頜緩和，沖淡了原本蝕骨的酸。

而此刻，表姑娘應了書瑤的話。

謝凌握著墨竹護套的作微頓，那雙寒星銳利的眼竟直直地來。

阮凝玉原本是礙于男人的面子，隨意敷衍地書瑤，卻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竟將隨口應下的話給當真了。

謝凌那雙眼又深又沉，冷淡卻又纏，阮凝玉猝不及防便撞上了他眼底炙熱發燙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