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陳寶香回到了含笑家的草屋。
坐在矮凳上看著對面灰頭土臉的大仙,忍不住湊過去問他:“在想什麼?”
張知序垂著眼,眼睫:“先前在摘星樓也好,后來辦喬遷宴的時候也好,你總是不會讓桌上有剩菜,一開始我以為是你摳門想賣錢。”
陳寶香托著下看他:“那現在呢?”
現在明白了,在田地里長大的孩子,最見不得的就是有人浪費糧食。
他甚至有些厭惡奢靡的自己,那些他瞧不上的、不肯吃的菜肴,在別人里會是能救命的東西。
世間苦難之人的確很多,他就算散盡家財也未必能救得過來,這道理他是一早就知道的。
但高居廟堂之上和眼下坐在其間,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我讓釀造署停止了收糧,也讓人拿了糧食挨戶分發,可這些只能管幾日。”他喃喃,“小惠錢莊的賬冊和田地抵賣之事要查清楚,起碼得三個月。”
那麼長的時間,這些農戶可能都等不到公道就已經家破人亡。
“有人查總比沒人管好。”陳寶香道,“你已經是個頂好的了。”
說著,遞給他一個牛皮囊:“給。”
“什麼?”
“泉水。”
張知序一早就了,但忍著沒說。連寧肅都沒看出來,怎麼被發現了。
就著牛皮囊喝了一口,他皺著的眉終于松開,剛想說謝謝,扭頭就看見了這人攤開的手掌。
“承惠,二兩銀子。”
張知序好懸沒一口水噴臉上。
“方才我讓九泉回上京逮貪,看來是走錯方向了。”他咬牙,“該先把你抓了才是。”
陳寶香哈哈笑開,看起來心很好:“逗你的,我跟誰要銀子也不能跟大仙你要。來,手。”
他將信將疑地出雙手。
陳寶香出一個藥瓶,掀開他的袖就涂抹起來:“方才運氣好,遇見個賣藥郎,都是些鄉下土藥,沒你的那些貴重,但也能用。”
黑褐的藥膏在他紅腫起疹的地方抹開,一直疼熱脹的手臂終于迎來了一清涼。
張知序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沒話找話:“這是用的什麼藥材,味道有些奇特。”
陳寶香頭也不抬:“黃連、薄荷、牛糞。”
他面疑:“前頭兩種藥材我都聽過,最后這種是什麼藥材的別稱?”
“不是別稱,就是牛糞,黃牛拉的糞。”
“……”
飛快地回手,張二公子起就想跑。
陳寶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拉扯了好一番,才將這人按回原。
哭笑不得地看向寧肅:“你來找我的時候不是說他疲憊不堪,萎靡不振?”
寧肅神復雜地抱拳:“一開始是這樣的。”
但也不知道是陳姑娘的力量還是牛糞的力量,主子現在看起來很激:“我好了,不難了。”
“真的?”挑眉,“明兒還要跟我一起去巡訪各家,很是奔波呢。”
“我得住。”張知序咬牙,“這點小事,沒什麼大不了。”
一向生慣養的公子哥,眼下鼻尖上沾了灰,渾也沒一塊好料子,只剩脖頸依舊還白生生的,被劣的麻布襟著。
他手去拿寧肅帶回來的魚鱗冊,借著昏暗的油燈,開始細細比對賬冊,袖口落下出一截手臂和泛紅的關節。
陳寶香托腮看著,覺得大仙可真好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好看。
此沒有瓊樓玉宇,也沒有酒佳肴,只有田野間略顯獷的風和漫天閃爍的星辰。
這人就這麼坐在將養大的土地間,無比焦急地為跟一樣的農戶謀出路,低垂的眼眸里仿若有冰,近看里頭卻又是灼灼烈火。
看得輕輕笑了一聲。
“主人。”小廝來報,“九泉大人那邊說,上京里查到些端倪。”
張知序抬起頭:“說。”
“關于林村那些抵賣田地的去。”小廝道,“雖說田地抵賣向來是價高者得,但這些田很巧合地全都被一個陸喜的人買了。”
“全都?”他很詫異,“這陸喜什麼來頭?”
“陸家的表親,陸守淮的親侄兒。”
“……”張知序冷笑。
大盛律有規定,員不能收買百姓的田,違者革職查辦。但下頭的員總有自己的辦法,要麼掛在親戚的名下,要麼讓錢莊代管。如此就算史臺想查,也抓不住任何明面上的把柄。
除非陸守淮犯了大事,要以三族為限徹查所有的錢財來源,否則線在他這兒就斷了,不會再往下查陸守淮。
張知序沉思片刻,看向旁邊的人。
陳寶香正在用樹葉折哨子,冷不防被一盯,愣愣抬頭:“怎麼?”
“你鬼主意一向很多。”他湊近些許,“事關你新收的丫鬟的家鄉父老,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我這人一向是能袖手旁觀就袖手旁觀的。”理直氣壯地答,“干多了活兒也不加工錢吶。”
張知序想了想:“此事若,我送你一間鋪面。”
“啊?”陳寶香刷地跳了起來,“鋪面?哪條街,幾間房,朝南還是朝北,街頭還是街尾?”
張知序扶額,覺得自己真是白擔心善心過剩,這人的善心簡直是巖石下面著的小花,西瓜底下著的芝麻。
他搖頭:“先前不是說養的武吏太多了吃不消?宣武門那邊有五間房的空鋪子,在正街中央,坐北朝南,你拿去做營生,便能補一二。”
先前給陳寶香的大面額銀票在城北地牢里失得干干凈凈,找也沒能找回來,張知序一直琢磨著尋個什麼由頭給點賺錢的路子。
眼下這時機正好,比起那一萬兩銀票,這鋪子倒是更有用些。
陳寶香看他的目瞬間從平視變了仰視。
“大仙!”激地道,“您說得對,含笑是我的人,的父老鄉親就是我的父老鄉親,甭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都愿意為他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張知序垂著眼皮睨著,無語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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