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玨斟酒的手頓住。

那只手腕骨白皙，五指修長，像是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此刻骨節卻因用力略泛青紫。

他不聲地放下壺柄，似是驚訝，溫聲問道：“怕不是選了一堆人？”

“也沒有。”戚文瀾灌了一口酒，咕嚕咕嚕吞下，“問了問我，據說還有其余幾家被旁敲側擊，試探意愿。”

“你怎麼說的？”

戚文瀾完全察覺不到對面的低氣，嚼了幾片讓店家單獨給他上的辣牛，含糊不清地道：“就糊弄過去了唄。開玩笑，殿下肯定不想嫁人，陛下呢，也就雷聲大雨點小，等殿下平安回去，再過完年，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想多留閨在宮里住上幾年你信不信？我上趕著給陛下當人選，攛掇婚事，等殿下回去撓我嗎？”

宣玨定定地看著遠飄來的薄云，又問道：“其余幾家呢？”

“這我就真不知道了。”戚文瀾嘆了口氣，“陛下這人吧，寵如命，殿下在鬼谷那幾年，不辭萬里都要送最好的東西過去——夫婿肯定也是。讓他先自個兒挑花眼唄。”

說著，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得意地道：“反正最后還不是要看殿下自己的主意。”

宣玨陡然沉默。

戚文瀾倒也從不在意冷場，甚至都未察覺到，自顧自換了個話題繼續嘮嗑：“說回來，我爹，真的太過分了。我行軍打仗都做到這一步了，過命的兄弟也有一打了，他還非得要我考取功名，仕，當文。我……頭疼。”

戚文瀾砸吧砸吧：“我是那讀書的料嗎——顯然不是。”

戚文瀾越想越氣：“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時候把多私塾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的，還想給我找先生教習，氣出病來了還要扣我的月錢治病。學不進去的東西塞，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啊！我真羨慕你，學啥都快，當初習武都比我快一截。我要是有你的記，我還至于挨這頓打嗎？”

宣玨這時才回過神來，輕而又輕的：“是我羨慕你。”

他前世就想說這句話。

但最后也沒說出來。

他們二人當年各有顧慮，撐著一口氣抵死不退讓，如猛般劃分領地。

又不敢打破微妙平衡。

顧及百姓黎民，和。

戚文瀾沒宣玨那麼多心思，彎彎繞繞在他肚子里留不住，有什麼話都是口而出：“嗐，咱倆矯了。天底下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多了去，能讀書識字，錦玉食，往來皆富貴，算得上投胎時閻王爺格外關照了。”

“確實如此。”宣玨失笑，沒再看戚文瀾，向窗外去，“下雪了。”

寒冬傍晚，飄落了太元三年，姑蘇的最后一場雪。

云暗沉，北風吹朔，漫天白零落。

戚文瀾頭一：“還真是！江師姊真說對了。”

他有些犯愁：“像是要下大，這樣回京更難。”

“趕慢趕，年節前總能回去的。”宣玨神溫和，但神淺淡，“文瀾，你年前還去北疆麼？”

“我？”戚文瀾搖頭，“不了。我娘留我過年，去北疆一趟再回來，得二月初了。年紀大了，子骨也不好，我能多陪陪，就多陪陪。”

宣玨頷首，還是建議道：“牽掛家中的話，這幾年歷練，不如選在東境，離京更近。東燕近期雖無來犯的意圖，但虎視眈眈，也需提防，等燕國這場奪嫡之爭結束，新皇上位，或許會心思活泛起來。”

戚文瀾道：“我考慮考慮。你呢？明年秋闈肯定沒問題，后年春闈呢？殿試則也錄十幾進士，你好好考，我到時候坐莊，去賭坊給你賺吆喝。”

宣玨：“………”

擱這……賽馬投注麼？

“當然，能讓我大賺一筆就好了。”戚文瀾憧憬起來。

宣玨垂眸：“到時候再說。”

還不知明秋科考者數何。

也不知殿試會遇到哪些人，哪里料的準。

兩人對酌飲酒，外頭雪漸大。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呼嘯凌厲，它更纏綿輕，但仍舊浩浩。

一夜下來，也能鋪落一層的白。

謝重姒翌日醒來時，葉竹替挑開窗，說道：“殿下，積雪了。樹上地下，淺淺的白。”

謝重姒還未從夢里清醒，抬指按住太，問：“雪停了嗎？”

“還沒呢。”葉竹怕冷，又將匝匝的簾子放下，遮住風，但依稀還能看到外頭的雪景，“雪還在下，不算太小，估計得下一天。這南方的雪，看著也不是那種鵝大雪，但后勁足，會下許久哩。等咱們走，可能都不會停。”

仆人和隨從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都了。

其實謝重姒沒什麼非帶不可的隨什，倒是葉竹說，難得南下一趟，總得捎點東西回去。

這才給父兄長輩，和悉的幾個人，帶點禮品歸去。

也算新年賀禮了——希父皇不至于訓太兇。

姑蘇的冷果，巧奪天工的織錦刺繡，甚至街邊哄小孩的雕木撥浪鼓，都被當作賀禮封裝完畢，拉上馬車。

謝重姒注視著忙來忙去的仆人，然后抬頭，對抱臂坐在樹干的江州司問道：“師姐，你也去都嗎？還是……”

“我不去了。”江州司眺白茫茫的天地人間，江南的白墻黛瓦、清秀屋檐，都掩映初雪里，“忙完這陣，我回鬼谷給師父報個平安，然后去江洲那邊。我突然有點懷疑，我這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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