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長風氣得臉都歪了,“蘇妙漪你個勢利眼!”
“我勢利眼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不然那時候在臨安,你在玉川樓欠了債求我幫忙,我怎麽會掉頭就跑?”
蘇妙漪舒了口氣,“所以啊淩長風,我就是個裏聽不到一句真話的勢利眼,做朋友或許還行,做夫妻……不得要我的氣,吃好些苦頭的。”
淩長風撇撇,“有些人不得吃這苦頭。”
“……”
蘇妙漪沒應聲,反而從袖中拿出淩長風贈給自己的匕首,遞過去,“這匕首,還給你。”
淩長風盯著那匕首看了一會兒,別開臉,“這是淩長風送給朋友的,你好好收著吧。”
頓了頓,他嘟囔著補充了一句,“別又給某人扔了。”
馬車在大營外停下。
直到看著淩長風的背影消失在大營中,蘇妙漪才放下車簾,斂去了笑容。
知道,今日這些話會讓淩長風挫。可也知道,這些話遲早有一日要說。
如果說三年前曾有那麽一刻,好像因淩長風而有所悸,含混了自己的心意,可那日在大營,與他牽著手的那一刻,卻是什麽都明白了……
“走吧……”
蘇妙漪將匕首收回袖中,輕聲吩咐車夫。
***
三日後,仲桓祠廟。
一出“負荊請罪”轟了整個汴京城。
盡管秋雨濛濛,城中四都彌漫著霧氣,竟還有一群一群的人奔走相告、撐著傘冒雨朝仲桓的祠廟湧去。
“你剛剛說,誰到仲廟下跪去了?”有人隨意攔住一人,不可置信地確認。
“還能有誰!從前的裘大善人,現在的閆家後人,閆如芥!”
“快快快,再晚點說不定就看不到了!”
此話一出,又是吸引了不商鋪裏的人奪門而出。
不多時,仲桓祠廟外的街道上已經圍聚了越來越多的看客。而所有人的目所及之,是街道正中央,一個穿著單、三步一跪的影。
“那是裘……是閆如芥?他竟然還敢出來?!”
“他怎麽有臉進仲廟?瘋了吧!”
“他背上背著的是什麽?”
“那是荊條!沒聽過負荊請罪嗎?”
伴隨著人群中頭接耳的議論聲,裘恕穿著一襲白單,背上縛著一捆荊條,雙手還捧著一支格外細長的荊條,披發跣足 、三步一跪地朝仲廟緩緩走來。
“閆氏如芥,向仲桓將軍與數萬仲家軍英靈請罪!”
衆目睽睽之下,裘恕舉起荊條,揚聲高喊,然後伏叩首。
“閆睢之罪,罪大惡極、罄竹難書……”
一跪一叩。
“為臣不忠,為將不仁、為友不義,閆氏一族,上負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再跪再叩。
雨勢漸大,打了裘恕的裳、淋了他的發。他一步一步地走著,跪下,再起來,裳、雙腳,還有臉上都沾染了地上的泥濘,被雨水沖刷得一塌糊塗——
從前那個高高在上、斯文風雅的裘大善人,在這一刻才終于跌落雲端,了一只可憐而狼狽的落湯。
街邊茶肆的隔間裏,丹桂眼睜睜地看著裘恕跪行到了樓下,終于按捺不住,轉就要走。
“站住。”
蘇妙漪站在窗前,頭也不回地住了丹桂,“你要做什麽?”
丹桂臉發白,咬著,“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給老爺撐把傘,奴婢孤一人,不怕被牽連……”
“不可以。”
蘇妙漪斬釘截鐵地,聲音裏聽不出毫緒,“你若現在下去,只會讓他前功盡棄。”
“……”
丹桂僵在原地。
“若是看不下去,就蒙著眼睛、堵住耳朵。”
後沒了靜。
蘇妙漪眼睫一垂,視線重新飄出窗外。
“閆氏如芥,向仲桓將軍與數萬仲家軍英靈請罪……”
裘恕終于走進了仲廟,跪在了祠廟外閆睢的塑像邊。秋雨寒涼,沁在上更是冷骨髓,他的聲音已經有些打。
街道上圍觀的人群也跟隨著他一窩蜂地湧進了大門,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仲桓祠廟。
當裘恕與閆睢的塑像跪在一起時,衆人刻在骨子裏的恨意又被激了出來。不知是誰先罵了第一聲,然後是第二聲,附和的罵聲越來越多,如利箭般刺向裘恕——
“臣賊子!”
“賣國求榮!”
“罪有應得!”
“閆睢的後人就該同他一樣被挫骨揚灰……死一次都不夠,該拉出來死幾萬次,以此告仲家軍的英靈!”
一片罵聲中,裘恕緩緩直起,將手中荊條呈給了站在他面前的住祠僧人。
僧人接過荊條,環視了一圈四周,才看向裘恕,面上雖沒有波瀾,眼裏卻掠過一猶疑和不忍。
這些年,到為仲桓立祠,收留仲家軍的孤,安置仲家軍的家眷,這世上恐怕只有他知道裘恕為了替閆睢贖罪,究竟在暗做了多事。
可無人在意……
裘恕無聲無息地做再多補救,或許還不如閆如芥這聲勢浩大、嘩衆取寵的三步一跪。
「手吧。」
裘恕了,朝住祠僧人做了個口型。
僧人心一橫,接過荊條,繞到裘恕後,揚手,落下。
細長的荊條劃出刺耳的破空聲,隨後“啪”一聲落在了裘恕的背上。
一條痕迅速在那的裳上洇開。
裘恕軀一,齒間溢出一聲悶哼。他本想強撐著直脊梁,可又忽然想起什麽,作微微一滯。
在荊條第二次落下時,他不再直腰背,而是痛得佝僂起來,裏仍不住地念著,“為臣不忠,為將不仁、為友不義……閆氏一族,上負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白上錯的痕越來越多。
裘恕的臉慘白如紙,滿臉的雨水、冷汗混在一起,沿著他近乎扭曲的面容流下、滴落。
祠廟外嘈雜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只剩下風雨聲,和在風雨中格外清晰刺耳的荊條打聲,以及越來越微弱,幾乎已經聽不清的請罪聲……
“……”
蘇妙漪終于收回視線,轉過,背靠著窗欞,深吸了口氣。
知道,今日這場請罪對裘恕而言,無疑是一場酷刑。
上遭的荊笞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徹底摧毀自己的尊嚴、將崩潰和脆弱赤地暴于人前,只為了博取看客深惡痛絕下的一憐憫和同……
這是對閆如芥心理和神上施加的一場酷刑。
“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蘇妙漪低垂著眼,問丹桂。
丹桂紅著眼,搖頭。
“丹桂,你會不會覺得……我是怕閆家這把火繼續燒下去,燒到知微堂,燒到我上,所以才會勸他這麽做……”
丹桂一頓,搖頭的幅度更大了些。
“那旁人呢,他自己呢,會不會這麽想?”
蘇妙漪低聲喃喃。
丹桂啞聲道,“娘子是為了老爺夫人好……”
蘇妙漪沉默。
窗外的風聲忽然停歇,連帶著笞打的聲音也沒有了。
蘇妙漪攥了攥手,再次轉朝仲廟裏去。
那道已經被染的影,蜷著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閆睢的塑像邊。而他邊彙聚的雨水也被深紅的染紅,沿著青石板上的紋路,流向祠廟裏的人群……
也不知是因為雨勢越來越大,還是覺得晦氣且無趣,在裘恕倒下後,祠廟的人開始漸漸散去。
蘇妙漪眸微,剛要闔上窗下樓,卻忽然瞥見了一道似曾相識的面孔。
祠廟外,仲暄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驀地擡頭,視線剛好與蘇妙漪相撞。
四目相對,蘇妙漪朝仲暄點了點頭,仲暄的神卻有些複雜,下一刻,他飛快地收回視線,轉消失在了離開的人群中。
蘇妙漪闔上窗,上丹桂,“……走吧。”
二人來到仲廟時,住祠僧人已經人將昏厥的裘恕扶到了僧舍裏,一個從前在裘氏慈莊長大的年輕大夫早就候在僧舍裏,及時為裘恕上藥、包紮。
“蘇老板……”
待料理完後,大夫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向蘇妙漪回稟道,“裘老板了皮外傷,又風寒,我再去為他熬幾副驅寒的藥。只是,藥石可治病,難醫心病……”
蘇妙漪點點頭,“勞駕。”
大夫離開後,蘇妙漪朝屏風後走去。
一繞過屏風,腥味便撲鼻而來。
不遠的銅盆裏扔著不染的紗布,裘恕換下來的也被丟在一旁。
此刻,他已經換了幹淨的裳,臉上洗去了泥污,側頭趴在榻上,雙眼閉,額上盡是冷汗,鬢邊也不知何時多了幾白發。
丹桂坐在床邊,用帕子替裘恕拭著冷汗。見狀,蘇妙漪便沒有再靠近。直到裘恕忽然醒來,驚魂未定地喚了一聲“汀蘭”。
“老爺,夫人在莊子裏沒出來,今日一早,奴婢給服了安神湯,睡下了,應當能睡大半日……”
丹桂知道裘恕在擔心什麽,于是輕聲安。
聞言,裘恕臉略微好轉了些,可心口仍劇烈地起伏著,良久才稍稍平息,眼神也落到了實。他忽然問道,“……妙漪呢?”
蘇妙漪這才走了過去,“我在這兒。”
丹桂將位置讓給蘇妙漪,識眼地退了出去。
“世叔,接下來幾日,你就在此安心養傷,娘親那裏由我應對。今日之事,絕不會有一個字傳進的耳朵裏……”
不讓虞汀蘭耳聞目睹,是裘恕的底線。
“妙漪……”
裘恕的神有些恍惚,啞著嗓音喚了一聲,“世叔方才做了個噩夢……夢見,我真的死在了仲廟,死在了方才那場雨裏……而你娘就站在祠廟外,什麽都看見了……”
他頓住,仿佛還在後怕,剩下的話在齒間碾磨了幾次才艱難地說出口,“你們沒有一個人能攔住,所以……一頭撞向了祖父的塑像,隨我而去……”
蘇妙漪的心像是被狠攥了一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世叔,夢都是反的,不作數的。”
裘恕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眉宇間的失措已經不見蹤影,又恢複了平日裏的鎮定。
“如果真有那麽一日……”
他看向蘇妙漪,目裏帶著一懇求,“你能不能,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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