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五千營養加更) 妙漪,世間唯有你……
翌日午後, 日頭高懸。
容玠踏垂拱殿時,文們幾乎已經到齊了,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 頭接耳。
見容玠進來,衆人不約而同轉頭看過來, 眼神各異,有些憤慨如刀子般, 有些則是幸災樂禍地置事外,至于與他對上視線後,還能面頷首的, 不過寥寥幾人。
容玠不卑不地走近, 在最後排站定。
今日廷議的文們皆是五品以上, 著緋袍和紫袍, 而唯有他一人,穿著一襲格格不的深綠。
他如今是六品司諫,本沒有朝議政的資格。算起來, 今日還是他第一次面聖, 第一次垂拱殿。
盡管是第一次, 但他又覺得殿的一切都是那麽悉。因為從時起,便有人事無巨細地同他描述垂拱殿廷議的形……
高高在上的案,四周的龍紋梁柱,著各袍的員,還有最前排擺放的三把太師椅, 兩位次相已經落座在兩側, 而最中間那把高出一頭的太師椅還空著。
容玠盯著那把太師椅看了好一會兒。
有那麽一瞬,那空的太師椅上忽然出現了一道影。那人穿著紫袍,鬢發微白, 神矍鑠,邊靠著一龍頭杖。似乎察覺到什麽,那人轉過頭來,看見容玠的一刻,出溫和而慈的笑容,“玠兒,到祖父這兒來……”
容玠眉宇間難得閃過一恍惚。
然而下一刻,幾聲喚聲就讓他從幻想中倏然離。
“樓相。”
“樓相來了……”
容玠眼裏的惘然瞬間消散了個幹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餘燼死灰。
垂拱殿,不論是諫還是史,都紛紛轉過來,越過容玠朝他後喚道,“樓相。”
“都到了?”
一道年邁而威嚴的嗓音自後傳來。
容玠緩緩轉過。
殿門口,兩道穿紫袍的影走了進來,最前面的正是首相樓岳。樓岳須發皆白,卻神矍鑠,步伐沉緩卻不蹣跚,手裏拄著的一龍頭杖更像是份點綴,而非助益……
目及那悉的龍頭杖,容玠瞳孔,眼底的鷙幾乎要漫溢而出。
樓岳的目在殿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容玠上。
二人四目相對,容玠面無波瀾,樓岳瞇了瞇眸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隨即又輕飄飄地移開。
“篤。篤。篤。”
龍頭杖在地上敲擊出的沉悶聲響,像是落在容玠頭頂的重錘,一下一下,將他心底的暴戾生生砸了出來。
樓岳徑直從容玠邊越過,而不遠不近跟在他後的,正是他的子婿——汴京府尹齊之遠。
齊之遠聳著肩、雙手攏在袖袍中,松弛得不像是來上朝,更像是在市集中閑庭信步一般。此刻的他尚且預料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甚至興味索然地打了個哈欠,瞥了容玠一眼。
那漫不經心的目,仿佛就是在看一只隨時能被碾死的螻蟻……
“陛下到——”
侍的聲音傳來。
垂拱殿瞬間靜下,衆人連忙整肅冠,轉朝案的方向俯參拜。
著赤窄袖圓領袍的皇帝從殿側走了出來,在侍總管劉喜的攙扶下,走到案前,緩緩落座,聲音低弱,沒什麽氣力,“諸卿平。”
容玠擡眼,越過衆臣向坐在案後的皇帝。
皇帝形消瘦,兩頰凹陷,臉憔悴而灰敗。盡管才剛年逾不,看著卻比樓岳更像風燭殘年、行將就木……
“前兩日,朕的案上一下堆了十數道彈劾奏疏。這麽多年,史臺和諫院同時參一人的形,朕還是頭一次見……”
說著,皇帝咳了兩聲,目在群臣中逡巡,“容玠何在?”
容玠低頭,從群臣最後走了出來,“諫院容玠,參見陛下。”
殿靜了片刻。
皇帝遲遲沒有出聲,其他人自然也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容玠雖沒有擡頭,卻能察覺到皇帝的視線始終停留在他上,意味不明。
“陛下。”
最後竟是樓岳率先開口,打破了殿沉寂。
他端坐在太師椅上,扶著手裏的龍頭杖,朝皇帝道,“容玠的罪己書,中書省、諫院和史臺都已傳閱過。想必在場諸位都是疑雲滿腹、不吐不快。依老臣看,不如今日就先聽他們說一說?”
“……準。”
皇帝的一個“準”字話音剛落,史臺中最德高重的賈中丞從隊列中站了出來,舌鋒如火、殺氣騰騰地歷數起了容玠的罪狀。
“陛下,臣要彈劾,諫院右司諫容玠,其罪有三!”
“進奏院奏報為機要政,容玠為諫,僅有整理閱覽之責,無散布外洩之權!越權逾矩,恣意妄為,此為罪一也!”
“知微堂東家蘇妙漪與容玠為結義兄妹,為者,本應不舉親眷、不謀私利,可容玠非但不避嫌,還收賄賂,讓知微堂以進奏院奏報斂財牟利!徇私貪賄、勾結商戶,此為罪二也!”
臺諫風聞奏事,個個都是鐵齒銅牙,而這位中丞大人便是其中翹楚,朝中員輕易不敢招惹,皆稱他以三寸不爛之舌為兵刃,更甚刀劍!
而此刻,他句句鋒利,直指容玠。
“至于罪三,也是三罪之中至關重要、貽害無窮的重罪!”
賈中丞轉向容玠,嚴詞厲,“那就是冥頑不靈、怙過不悛!罪己書中毫不見悔過之意,甚至還以朋黨之爭詆毀同僚,為自己開,污臺諫之名!”
頓了頓,賈中丞冷笑一聲,“可笑老臣從前識人不清,在容玠初諫院時,竟還以為他是百裏挑一的後起之秀,沒想到竟是害群之馬、佞之輩!”
“識人不清”四個字一出,案後的皇帝臉頓時變了。
垂拱殿的氛圍霎時凝結,降至冰點。
座下,俯首低眉的一衆員不由地相視幾眼,神也變得微妙起來。
朝中無人不知,容玠是皇帝破格錄進諫院的,若說他賈庸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史中丞識人不清,那又將親自提拔容玠的皇帝置于何?
這看似是在對容玠赤口毒舌,可話裏話外何嘗不是在點皇帝!
容玠不聲地觀察著殿衆人的反應,眼睫一垂,掩去了眸中波瀾。
皇帝似是了氣,止不住地咳了起來,口起伏得已然有些劇烈。一旁的劉喜立刻端上茶水,皇帝飲了幾口,半晌才緩過來,臉青白地啞聲道,“賈庸,你這話……是不是有些聳人聽聞了……”
“陛下。”
賈中丞無所顧忌地朝皇帝拱手,義正辭嚴地揚聲道,“容玠此人,持不正、言清行濁,今日若不將他革職除名,便是寒了所有臺諫同僚的心!若讓臣與此等敗德辱行之人共事,臣願請辭!”
又是擲地有聲的一句——
滿殿皆驚。
而更令衆人驚愕的是,賈中丞話音未落,史臺的人竟就像是商議好了似的,紛紛出列,不約而同地齊聲附和,“臣願請辭!”
接著,就連諫院裏也有人附和起來。
聲浪一浪蓋過一浪,朝那道勢單力薄的綠影襲去,氣勢洶洶、鋪天蓋地。
一時間,殿其他朝臣竟是不由自主地對容玠生出些憐憫之來。
要知道所謂廷議,通常是兩派爭論對辯,偶爾皮子不過癮,甚至還有拳腳的時候。
可像今日這般,臺諫們統一戰線、群起而攻之,最後形倒局面的,卻還是頭一回。
更荒唐的是,這千載難逢的陣仗,竟只是為了針對一個京不過半年的六品司諫……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凡這六品司諫不容玠,都斷斷不會淪落到此刻的境地!
想到這兒,忍不住有人悄悄擡起頭,打量站在殿前的容玠。
只一眼,便人心生慨。
到底是出宰輔名門,即便是到了此刻的境地,容玠竟還是平靜地站在那兒,仿佛被臺諫聯合彈劾的人不是他、而是無關要的旁人。
可實際上,容玠卻遠沒有看上去那般淡定自若。此時此刻,他聽著耳畔義憤填膺的喧嚷聲,著不遠靠在太師椅中雙目微闔的樓岳,還有座上病弱無言的皇帝,滿腦子裏唯有一個念頭。
當年,祖父和父親也曾這樣被至絕境麽?
“……容玠。”
座上,傳來皇帝低啞的喚聲。
容玠回過神,“陛下。”
皇帝看過來,嗓音裏滿是疲力盡,“他們說的這些罪狀,你可認?”
容玠垂眼,薄微啓,一字一句道,“臣,無罪可認。”
話音既落,殿一片嘩然。
樓岳扶著自己的龍頭杖,緩緩睜開了眼。
站在不遠的齊之遠瞥見了樓岳的神變化,稍一思忖,便站了出來。
他轉頭看向容玠,嗤笑道,“容司諫,中丞大人說了這麽多,你便只有一句無罪可認?這是何意?是指你沒有和知微堂暗通款曲,洩朝政機,一切都是史臺和諫院捕風捉影、蓄意陷害,還是在你眼裏,將那些公文給知微堂僅僅是你們容家的家事,與國政無關?”
容玠沒有應答,只朝皇帝拱手道,“陛下,中丞大人方才說臣有三罪,現在臣亦有三問,想請教大人。”
“準。”
容玠側,對上怒目而視的賈中丞,“一問中丞大人,何為朝政機。”
賈中丞蹙眉,只反應了一瞬,便對答如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胤疆域,大事小事,都應經由進奏院先呈給陛下知悉!未得詔令、甚至連陛下都還不曾過目的,那便是朝政機,怎能公之于衆?!”
容玠點了點頭,“說得沒錯。大胤境,萬事都給先呈給陛下知悉。可據我所知,河北奏報是十日前送達進奏院,五日前送達史臺。尋常公文奏報,經由史臺傳閱批注,至多不過三日,便會呈遞到陛下的案之上……”
他嗓音清越、語調平平,可卻暗藏殺機、一語中的,“敢問中丞大人,為何在知微堂公開奏報之前,鹽稅之患遲遲未能上達天聽?”
殿倏然一靜。
賈中丞的臉驟變,滿腹的冷嘲熱諷都被噎在了口,“你……”
一句話打斷了原本的節奏,這位中丞大人竟是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下意識看向坐在最前排的樓岳。
樓岳挲著手裏的龍頭杖,若有所思。
座上的皇帝略微坐直了,“的確,河北鹽稅之患,朕也是從你們彈劾的知微小報裏才知曉。所以賈庸,史臺為何無人呈報此事?”
垂拱殿陷一片死寂。
為什麽?
自是因為河北轉運使姓樓,是樓岳的嫡子,樓貴妃的長兄。
可在場所有員,無一人敢說實話。
賈中丞額頭上沁出了些冷汗,再無方才大義凜然、勝券在握的底氣。他對上皇帝審視的目,一咬牙,驀地伏首請罪,“史臺近日的公文堆案盈幾,還未來得及將此事呈給陛下,此事是臣的疏……”
只一問,竟就將矛頭調轉對準史臺,也將百請辭的合圍捅破了一個窟窿!
樓岳看了齊之遠一眼。
齊之遠會意,出聲替賈中丞解圍,“史臺公務繁忙,諸位大人宵旰食,偶有疏,也是有可原。”
頓了頓,他將話題重新扯回到了容玠上,“容玠,今日廷議,彈劾的是你洩奏報一事,你休要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至于史臺何時將此事呈遞案,與你無關,也絕非今日要爭論的焦點!”
“為何不是?”
容玠針鋒相對,“河北的鹽稅之患,已是沉疴宿疾。當地員與鹽商勾結,以鹽引牟取暴利,得百姓走投無路,甚至以命相抵。諸位臺諫同僚參我商勾結,卻對真正的商污吏視而不見,這難道不是舍本逐末、誤國殄民?
為臺諫,本該為陛下之耳目、百姓之舌,可現如今,耳目生瘡,閉口結舌。所謂的風聞奏事,只聞六品,不見宰相,只奏政敵,不言親信。若論針砭時弊、直言不諱,甚至不如一介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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