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4（一更） 妙漪，別挑戰我的底線。……

天黯淡, 暮昏昏。

大相國寺後巷的客舍裏，小小的一張書案上堆滿了筆墨紙硯和一沓一沓的書稿。書案兩邊相對坐著筆疾書的淩長風和癱在椅子上用書稿蓋著臉打瞌睡的仲暄。

總算謄抄完了手頭的書稿，淩長風長舒一口氣, 放下筆，了發酸的手腕。這兩日他謄抄的書稿幾乎都快趕上他從前二十多年加起來寫的字了……

淩長風扭著脖頸, 擡眼就看見仲暄正睡得打鼾。

“……”

淩長風只能無奈地把仲暄跟前還沒抄完的最後一部分書稿拖到了自己跟前，一邊甩著手腕繼續謄抄, 一邊在心中暗罵了幾聲仲暄不肖子孫。

其實他與仲暄原本是一類人，都是那種看見麻麻的字就開始頭暈目眩、昏昏睡的，可說來也奇怪, 這兩日他整理仲桓的稿, 卻是一次瞌睡都沒打過。

或許是因為對這位仲大將軍心生敬畏、不敢怠慢, 又或許是因為仲大將軍筆下的每句話都有莫名的力量, 淩長風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屋外天去，淩長風起點亮了一盞燭燈，就回到桌邊繼續謄抄最後幾頁書稿。

只抄了幾個字, 淩長風就發現了這幾張與前面的區別。前面的書稿大多都是仲桓總結出的武學兵法, 可這最後卻是他本人的自傳, 寫的是他時志向和從軍緣由。

「仲氏無怯，自崇武，最重俠義，志在結游俠、快意江湖，一劍平天下不公事……」

淩長風愣住。

世人皆傳仲桓在沙場上是如何的運籌帷幄、決戰千裏, 卻從不曾聽說過, 這位將軍在未從軍之前，竟也與他這個紈绔一樣，想做個替天行道的俠客。

淩長風忍不住放下了謄抄的筆, 一字一字地繼續往下讀。

「然閱盡世，終有所悟：小俠鋤強扶弱，豪俠救國救民。自此，願將腰下三尺之劍，既斬惡、除邪魔，亦定四海、橫九野。」

最後，仲桓引用了《年行》中的一句詩做結尾——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尤聞俠骨香。」

淩長風怔怔地盯著那幾行被雨水洇的文句，只覺得那鋒銳字跡也如同一把利劍，劈開數年混沌。

晚風從窗口席卷而，將他手中薄薄幾頁書稿吹得簌簌作響，亦在他心中掀起狂風駭浪，遲遲不能平息。

***

夜濃沉時，裘府的馬車才將蘇妙漪送回了家。

蘇妙漪走進次院時，就聽得隔壁的主院裏傳來“錚錚”劍鳴。秀眉一蹙，折返到院門口，朝主院一瞧，果然看見淩長風竟然大晚上在院子裏練劍。

明明讓他這三日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仲暄……

蘇妙漪沉著臉，擡腳朝他走過去。

淩長風今日像是有心事，沒聽見蘇妙漪的腳步聲，仍自顧自地練著他的劍。直到旋時，眼角餘瞥見一道影，才神一凜，下意識抖轉手腕，將劍鋒刺向來人——

“淩長風！”

悉的聲響起。

淩長風回神，這才看清站在不遠的竟是蘇妙漪，連忙收了力道，劍尖朝旁邊一斜，懸停在了蘇妙漪的頸邊。

“……”

淩長風後怕地出了一冷汗，整個人臉鐵青，難得對蘇妙漪吼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蘇妙漪垂眼看了一眼自己頸邊架著的壑清劍，臉也不大好看，“你哪筋搭錯了，大晚上在這兒逞威風？！我不是讓你跟著仲暄嗎？”

淩長風一言不發地收回了壑清劍，徑直走進屋裏，雙手捧著一書盒走出來，鄭重其事地遞給蘇妙漪，“仲將軍的稿都在這兒了。”

蘇妙漪臉上這才雲散盡，小心翼翼地接過書盒，直接在廊檐下的臺階坐下，掀開盒蓋將書稿拿了出來，“太好了……”

“蘇妙漪……”

淩長風抱著壑清劍在邊坐下，喚了一聲，卻言又止。

蘇妙漪翻看著書稿一頁一頁確認，有些心不在焉，“說。”

“你覺得……”

淩長風的話到了邊，又頓住。

他這吞吞吐吐的樣子倒是吸引了蘇妙漪的注意力，終于擡起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警惕地，“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淩長風張了張，剛要下定決心開口，卻忽然嗅到了一清涼的藥香氣。他下意識循著那藥香垂眼去，這才發現蘇妙漪耳邊的那道傷痕……

“這，這是我剛剛劃上去的？！”

淩長風瞳孔驟，驚得語調都變了。

“不是，是不小心被碎木屑劃傷的。”

蘇妙漪渾然不在意地低頭，一邊翻閱著書稿，一邊三言兩語地將今日發生的事都告訴了淩長風。

淩長風聽著聽著，劍眉就皺了一團，滿臉都是不解和後怕，“你如今行事，我是越發看不懂了……”

“再過幾日你就懂了。”

“你還沒放棄書肆行的行首競選？”

淩長風目落在的側臉上，“我已經打聽過了，在汴京書肆行，要想贏得行首競選，一定要打通三條路。其一，行會裏要有超過半數的人支持你，其二，府裏要有知州、通判級別以上的實職員做你的薦舉人，最後，還要通過騎鶴館……”

蘇妙漪低垂著眼，抿不語。

淩長風狠狠心，到底還是給潑了冷水，“今日，你占著仲將軍的稿，將整個行會都得罪了。沒上書帕錢，又將齊之遠也得罪了。眼見著這三條路已經被堵死了兩條，只剩下一個騎鶴館……難道你是將所有希都押在了裘恕上？他答應幫你了？”

蘇妙漪搖搖頭，眸不定。

馬車上，裘恕聽完要取代沈謙做行首的話，沉默了許久，久到都以為他不會再接自己的話茬了，他才嘆了口氣。

「妙漪，你缺銀錢，我可以給你，你想要鋪面，我也能贈你。可唯獨這行首之位，世叔莫能助。世間事，有時能送雪中炭，有時只能作錦上花。」

“不願幫就不願幫，彎彎繞繞地說這些，惡心誰呢？道貌岸然的老東西！”

淩長風忿忿不平地叱了一聲，才看向蘇妙漪，“所以你現在本就是無路可走，那還怎麽和那個姓沈的鬥？”

蘇妙漪收起書稿，從袖中拿出濟和堂給配的藥膏，語氣平平，“做人得樂觀些，要相信絕才能逢生。”

淩長風：“……”

見蘇妙漪指尖沾著藥膏，隨手往耳邊一抹，沒塗到傷，淩長風看不下去了，直接傾靠過去，攥住的手腕，帶著的手挪到了正確位置，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你往哪兒抹，在這兒……”

“公子，你怎麽站在這兒不進去？”

一道沒心沒肺的喚聲忽然從院門口傳來。

蘇妙漪和淩長風不約而同地轉頭。淩長風的手還攥在蘇妙漪的腕上，蘇妙漪也沒顧得上掙開。

二人一轉頭，就見容玠半立在月中，半在廊影下，定定地著他們，也不知已經在那兒站了多久。

他後還站著遮雲，此刻正後知後覺地，以一種撞破了的眼神著他們。

蘇妙漪一愣，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卻已經下意識地掙開了淩長風的手。可還不等開口說些什麽，容玠已經一言不發地收回視線，從另一邊的回廊繞向自己的主屋。

他的步伐比平日裏都要快，帶起的風甚至將擺都掀了，好似憋著火。

淩長風挑挑眉，嘖了一聲，“火氣真大。”

蘇妙漪起甩了甩手，掃了淩長風一眼，“誰許你手腳的。”

淩長風噎住。

“時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蘇妙漪將藥膏收進袖中，臨走時給淩長風丟下了一句，“三日後的行首競選，你同我一起去。”

***

三日後的晌午，書肆行衆人齊聚在樂樓，舉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競選。

沈謙為行首，依舊是踩著點到，不過這次他卻不是最後一個。目在宴廳裏掃了一圈，他冷聲問道，“知微堂怎麽還沒到？”

衆人面面相覷。

一人還記著那日被蘇妙漪劈頭蓋臉罵出知微堂的形，怪氣道，“那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不把整個書肆行和行首你放在眼裏，今日恐怕都不會來了。”另一人應和道，“要我說，就該給這蘇妙漪一些教訓，不能讓繼續這麽無法無天，壞了書肆行的規矩！”

沈謙在主位落座，似笑非笑，“背後有靠山，沈某怕是開罪不起。”

“什麽靠山，裘家嗎？依我看，裘恕對這個繼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否則前幾日怎麽會眼睜睜看著蘇妙漪被齊大人扣在府衙大牢，還足足待了兩個時辰！”

這番話倒是說到了沈謙心裏。

他瞇了瞇眸子，將手裏的茶一飲而盡，隨即將空茶盞往桌上一擱，施施然起，“書鋪還有要事，沈某就不陪諸位喝茶了，今日的茶點全都記在沈某賬上。”

沈謙已經連任了三年的行首，前兩年都只是走了個過場，今年他對行會裏所有書肆的向亦是了如指掌，所以本沒將這場行首競選放在心上。

就在沈謙要離開時，宴廳的門忽然被從外推開。

蘇妙漪出現在門口，穿著一襲豔麗如火的窄袖長，簪著金釵玉環，發髻綰得一不茍，連碎發都沒落下，出漂亮的額頭，渾上下著一從未有過的利落和幹練。

“沈行首，人都沒到齊，怎麽就急著走啊？”

蘇妙漪一邊搖著手裏的小團扇，一邊笑著從外頭走進來，後還跟著個抱了劍的淩長風。

蘇妙漪走到沈謙跟前，“今日是競選行首的大日子，您若是走了，這還怎麽選？還是說，您覺得在座沒人會威脅您的行首之位，所以連過場都不願走了？”

沈謙看向蘇妙漪，似笑非笑，“怎麽，蘇老板如此在意這個過場，難不是覬覦行首之位，想要試上一試？”

“吱啦——”

伴隨著一聲椅子拖地的刺耳聲響，蘇妙漪笑意盈盈地在淩長風拉出來的圈椅中坐下，“正是。”

此話一出，宴廳裏的氛圍霎時變了。

沈謙面上的笑意先是一僵，接著卻像是聽到了什麽荒謬至極的笑話，角的弧度瞬間扯得極為誇張，“你想競選行首？！”

“不可以嗎？”

“蘇老板，行首可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這屋子裏得有一半的人支持你，你才有機會。”

說著，沈謙掃視了一圈四周，“在座有哪位願意支持蘇老板？”

衆人面面相覷，雀無聲。

沈謙滿意地收回視線，看向蘇妙漪。

蘇妙漪搖著扇，仍是笑，“沈行首，這可不合規矩吧。我聽說以往書肆行競選，可都是無記名投票啊。”

說話間，淩長風已經端起桌上原本充當擺設的箱子，將裏頭的箋紙和筆一一分發給了所有人。

“今日只有我知微堂要與沈氏書鋪爭上一爭，諸位支持誰，便在箋紙上寫下哪家書肆。按照規矩來，沈行首應是不介意吧？”

蘇妙漪看向沈謙。

沈謙往椅背上一靠，竹在的姿態裏著一輕蔑，“請吧。”

轉眼間，除了沈謙和蘇妙漪以外的一衆掌櫃都已經磨磨蹭蹭地在箋紙上完筆，又團投進了票箱裏。

樂樓的兩個雜役被進來唱票。

“沈氏書鋪。”

當著衆人的面，雜役展開票箱裏皺的紙團，一一念叨，“沈氏書鋪，知微堂，知微堂，知微堂……”

隨著知微堂被念及的次數越來越多，沈謙的臉逐漸變了，靠著的子也慢慢坐直，到最後一聲知微堂落下，他眼底閃過明晃晃的錯愕和不解。

“這怎麽可能？！”

沈謙霍然起，將那整理箋紙的雜役推開，臉難看地將那些皺的箋紙一一翻看，知微堂，知微堂，還是知微堂……不用數都知道超過了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