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要知道在京之前,李徵已經給了容玠羅列了一份名單,再加上端王暗中給他的名冊,幾乎已經將樓岳的黨羽囊括了十之八九。這些黨羽幾乎遍布朝堂六部,可卻唯獨沒有諫院。
有時候,空白便是危險。
明面上,諫只由皇帝親自擢選,有糾察百之責,包括宰相,樓岳為避嫌不便手。所以諫院裏的確有可能都是皇帝近臣。
然而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樓岳埋在諫院裏暗樁藏得太深,以至于端王和李徵都未能發現……
容玠剛諫院,因為無法排除後者的可能,所以行事格外謹小慎微。甚至就在回家的路上,他還蹙著眉,思索今日諫院裏的暗流湧。
直到走進垂花門,聽見次院裏傳來清越豁亮的聲——
“家裏沒閑錢了,從今日起,都給我省吃儉用,說你呢蘇安安!”
容玠眉心舒展,繃了一整日的弦終于松下來,自然地邁步朝次院走去。
兩間院子的隔門沒有上鎖,容玠一推便開了,蘇妙漪、和淩長風的談聲也變得格外清晰。
“你明日去找工匠,最要的就是木匠師傅。我只要銀杏巷的細木匠。還有,整個知微堂,書架是重中之重,所以書架我只要黃楊木的……記住了嗎?”
“銀杏巷,黃楊木書架……記住了記住了。”
容玠站在牆邊,就見蘇妙漪正對淩長風耳提面命。
“最重要的是,我只給你這個數。”
容玠清清楚楚地看見擡手比了個“八”的手勢。
對面的淩長風一臉懵然,完全沒有意識到事的艱難程度,乖乖點頭,“哦。”
容玠暗中嗤了一聲,走過去。
蘇妙漪一轉眼,終于看見了他,立刻笑著起迎了過來,“兄長回來了。”
容玠步伐微頓,他刻意忽略了稱呼,不聲品味著後三個字。直到蘇妙漪又喚了一聲,他才回過神,“八貫錢,就想讓銀杏巷的細木匠為你打一套書架,蘇妙漪,你還真是無不商。”
蘇妙漪鼻子,笑容變得訕訕。
容玠越過,掃了一眼後頭的淩長風,“還有,讓他去銀杏巷。你確定他不會給你談個八十貫的價錢回來?”
蘇妙漪笑容微微一滯,轉頭提醒淩長風,“是八貫,一文錢都不能多!”
淩長風皺皺眉,“知道了。”
蘇妙漪這才滿意地收回視線,看向容玠。
容玠又道,“小時候,祖父曾讓銀杏巷的掌墨師傅給我做過鳩車。你若帶著遮雲去,或許還真能談下八貫的黃楊木書架。”
蘇妙漪猶豫地回頭看了淩長風一眼,搖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說不定他真能給我個驚喜呢。”
“……”
容玠抿,不再作聲。
蘇妙漪想起什麽,向容玠道謝,“對了,還忘了謝過兄長,將這次院租給我們暫住。”
容玠淡淡地向,“一家人客氣什麽?”
“……”
“不過這次院還是小了些。男有別,淩長風住在這兒多有不便。隔壁主院還有一間房,讓他搬過去。”
聞言,蘇妙漪一怔,“這……”
“我并非是在過問你的意見。”
容玠角微掀,卻笑得令蘇妙漪有些瘆得慌,“你我既為兄妹,這種事上便理應聽兄長的,不是麽?”
“……”
蘇妙漪已經習慣了利用兄妹之說令容玠吃癟,沒想到現在容玠竟也學會用這種法子。皮笑不笑地應了一聲。
二人三言兩語,就將淩長風換了個地兒。
出乎意料,淩長風也沒有那麽不願,收拾收拾包袱就去了容玠的主院。
衆人終于在汴京安頓下來,也開始各自忙碌。祝襄遵照蘇妙漪的吩咐,回了臨安。容玠早出晚歸,日日待在諫院,而蘇妙漪要與汴京書肆行的老板們打道,還要與紙坊墨坊談生意,招刻印工人。淩長風則為了銀杏巷的黃楊木書架來回奔波。
白日裏,幾乎就沒有人待在家裏,就連蘇安安也時不時往外跑。
蘇妙漪自顧不暇,沒心思管蘇安安,本以為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家裏,誰料有一日提前回去取文書,才發現蘇安安也不在家,甚至連容府那些護院都不知去了哪兒。
待蘇安安回來,蘇妙漪當即抓著盤問了一通。
蘇安安結結地回答,“汴京好吃的好玩的太多了,我就想出去看看……”
“有再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上一文錢都沒有,除了眼睜睜看著,還能幹什麽?”
蘇妙漪不大相信。
一悉的香氣飄過來,皺皺眉,忽然手把蘇安安拽了過來,“……你上怎麽會有一岸芷汀蘭的茶香?”
“……”
頂著蘇妙漪懷疑而探究的目,蘇安安的目略微閃躲了一下。著脖子想要往後退,腦袋卻被蘇妙漪擰了回來,“蘇、安、安。”
蘇安安知道,這是姑姑發脾氣前的最後通牒。咬咬牙,自暴自棄似的往地上一蹲,“我去了樓外樓。”
“……你去裘恕的茶樓做什麽?”
蘇安安不敢擡頭,聲音輕若蚊蠅,“我去找我爹……”
蘇妙漪一愣,這才忽地想起來,汴京樓外樓是蘇安安每封家書寄送的地址。松開了蘇安安,眉頭蹙得更,“找到了嗎?”
蘇安安搖頭,“樓外樓的人說他早就不在那兒做雜役了。”
蘇妙漪一口氣嘆出來,扶額,“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是你不信。那你平常寄到樓外樓的信呢?拿回來了沒有?”
“他們說因為找不到收信人,所以扔了。”
蘇妙漪抿,低眼就見蘇安安垂頭喪氣的,難得溫地了的頭,“行了,你那個爹有沒有都一樣,有姑姑和三叔公不就行了?”
說著,摳摳搜搜地從袖中出幾枚銅板,塞給了蘇安安,“看你今日心不好的份上,下個月的零花錢就先給你預支了,去街上買點好吃的。”
蘇安安雙眼一亮,蹭地站起,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
安完蘇安安,蘇妙漪就去了隔壁院子,找到了遮雲,讓他往後幫忙照看些蘇安安。
“尤其是別讓一個人出門,萬一又上扶風縣那種事呢……”
遮雲連連點頭,又面難,“其實這兩日,我原本也派了人陪安安姑娘出門。可不願旁人跟著,執意要一個人溜出去。”
蘇妙漪想了想,“若是如此,你就讓人暗中跟著,別被發現。”
“好。”
料理完蘇安安的事,蘇妙漪便又出了門。今晚書肆行的沈行首在樂樓設宴,帶著行會裏其他書肆的掌櫃們,算是替初來乍到的新人接風洗塵。
說起來,其實那日在松風苑,蘇妙漪就已經見過這位沈行首。雖然他沒帶球隊打馬球,在騎鶴館十三個行首裏也像是不上話的,可裘恕還是特意替引薦了……
夜落幕,州橋附近的街燈、橋燈延綿不絕。夜市裏所有酒莊飯鋪外的燈箱也都被點亮,一派燈珠輝煌、笙歌鼎沸的景象。
樂樓外,淩長風抱著手臂站在進進出出的人流裏,迎風佇立,一臉不是滋味。
蘇妙漪給他的任務,他原本也不覺得有什麽。直到他去銀杏巷找了第一家木匠坊,張口便是八貫錢打一整個書肆的黃楊木書架,被木匠們轟出來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被蘇妙漪坑了。
他也想過撂挑子不幹,可想起祝襄臨走前的囑咐,他就又憋著一口氣想讓蘇妙漪見識見識自己的“真本事”。
于是他沒跟蘇妙漪抱怨一聲,連著幾日就蹲守在銀杏巷,天天糾纏那些掌墨師傅,掌墨師傅不搭理他,他就拉著尋常的木匠攀、套近乎。
然而淩大爺從小到大只過狐朋狗友,沒談過生意,一點談判技巧也不懂,逢人只會說“黃楊木”“八貫”“給個薄面”“個朋友”“以後在汴京城我罩著你”等等……
幾日這麽鬧下來,整個銀杏巷見了他都一個腦袋兩個大,直接給他起了個外號“瘋八貫”。
眼見著蘇妙漪的截止期限越來越近,淩長風都要以為自己辦不,又要出糗了,誰料就在今日,一家木匠坊的掌墨師傅竟忽然松了口風,還說今晚要在樂樓好好同他聊聊“八貫黃楊木”的單子。
淩長風倒是沒心沒肺沒懷疑,掐著點就興致地來了樂樓。
只是到了樂樓外,卻又被勾起傷心事,生出幾分是人非事事休的滋味。
想當初,他還是淩家爺的時候,哪回來樂樓不是興師衆?往往都是人還沒走到跟前,樂樓的雜役們就已經一口一個“淩爺”地蜂擁而上了,可現在呢……
“客裏面請!”
幾個雜役從他邊飛快地跑了出去,就好像不認識他這個人。
淩長風轉頭,只見他們迎接的人不是穿著綾羅綢緞,就是乘著馬車。
他又看了看自己上灰黢黢的裳,只覺得恍惚。他從前二十年都在做些什麽,又留下了什麽呢?
雜役們賣著笑臉將客人往裏面迎,有一人不小心還踩了淩長風一腳,隨後連聲道歉都沒有,只叱道,“去去去,不吃飯別杵這兒!”
“……”
淩長風斂去那點酸酸的小心思,擡腳走進了久違的樂樓。
這座樂樓他再悉不過,甚至不用人引路,便已經自顧自地找到了掌墨師傅說的雅間。
只是一走近,卻聽得雅間有些嘈雜,混著似曾相識的嬉笑聲,絕不止一人。
淩長風心中起疑,但還是擡手叩門。
裏頭倏然一靜,隨後才傳來一道男聲,“進來!”
淩長風推門而,看清雅間的景象,他整個人霎時僵住。
雅間,一群錦玉帶的紈绔子弟風流懶散地靠坐在案席後,懷裏還個個都摟著姑娘。門被推開的一瞬間,他們齊刷刷掀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淩長風。
坐在主位的一個公子哥怪氣地喚道,“喲,這不是我們的淩大爺嗎?怎麽落魄這幅德行了?”
竟是淩長風從前在汴京城的死對頭,家裏開酒鋪的武公子!
“……”
淩長風僵地收回那只已經邁進屋的腳,咬咬牙,轉就想走,“對不住,走錯了……”
“是走錯了嗎?”
武公子推開懷裏的花娘,起住了淩長風,“難道你不是來找銀杏巷的徐師傅?”
淩長風形一頓,轉頭看向武公子,微微皺眉,“他人在哪兒?”
武公子頓時笑得幸災樂禍、前仰後合,“淩長風,那個瘋八貫還真是你啊!”
“……”
武公子笑夠了,才同其他人解釋道,“前兩日,我找徐師傅給我做些小玩意兒,他就同我抱怨,說被一個瘋子纏上了,非要花八貫錢買一堆黃楊木書架!八貫錢!淩長風,這才一年沒見,你怎麽摳搜這樣了?”
雅間頓時哄笑一片。
淩長風臉鐵青,狠狠攥了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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